就美国而言,这次的太阳花学运是一场已经达到目的的颜色革命,因为学运结晶并巩固了李登辉政权以来一直在经营的亲美与反中。这个趋势,继续走下去,将使台湾与韩国、日本、菲律宾、越南等国,在新的围堵政策中变成更无问题性的一个亲美反中的"盟邦"以及中国大陆的"敌国"。这个"无问题性",可能犹且超过韩国,因为韩日之间还有台日之间所没有的历史矛盾,而这使美国对韩日的"羁縻"产生了一个不可预测的变量。《Kano》这部片子会在学运期间在现场盛大放映,似乎有着超过大多数学生所能理解、愿意理解的地缘政治意义。
太阳花学运也为台湾未来的政治走向提出了一个教条性的议案:与中国的任何形式的接触都是有毒的,都要受到"公民"严密监督。换句话说,两岸的任何形式的"统一",哪怕是存在于极遥远未来的,作为民主政治理论逻辑合理选项之一的"统一",乃至马政权现实主义的"不统不独不武"的独台主张,已经被学运宣布死亡。这个死亡宣告得极为彻底,因为学运菁英所鼓动出来的蔑中、恐中、仇中,已经逾越了对于政权的批判,而进入到歧视性极为强烈的种族主义与文明主义了。由于被蔑、被恐、被仇的对像是一般中国人民,而当人民间的仇恨被点燃,那么最后也必然限缩了两岸政权之间达成任何协议(包括和平协议)的自由度。台独基本教义派所达不到的目标,如今被学运达成了。广大的外围参与学生,虽然对"中国"的态度更多的只是对"国家认同遭受打压"的心情委屈与对大国崛起的朦胧恐惧,但也只能被半裹胁到这个浮起的政治中。
由于把"中国",乃至中国平民百姓,当成了敌对对象,太阳花学运的先锋党在追求"自主""独立"的同时,把一个"小国"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可以多多少少经营开拓出来的战略回旋余地给自我解除了,而这又无异于自己拉紧了美国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这难道不是一个极端危险的趋向?在追求台独的路上,或许有一些人会以"抱美国大腿"为摆脱中国的不得不的代价,但是如果这个代价是高到把台湾推向地缘政治的危险水域,以灭顶的危机(或"有尊严的死亡")(吴叡人语)为台独的"合理代价",那就必须要将这个可能的代价对人民百姓老老实实地提出来,而非将之隐藏在无害的修辞之中。台独无法对此进行手段与目的的必要辩证,是它外强中干的一个无法掩藏的征候。
沉默大众
太阳花学运时,据以表明运动自身代表"全民"的,竟是一个"反证"──马英九只有百分之九的支持率。学生呛马英九民调治国,但学生自身不也在"民调革命"吗?运动期间,媒体上有质疑太阳花学运的声音,常提出"沉默的大众"这个说法,但到底有没有沉默大众?这个沉默大众等同于马英九的支持率吗?
是有沉默的大众。但大众何以沉默?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大众本来就是没有菁英发言管道的,而网络世界也是区隔断裂的,大众的不同的杂音往往进不到"公共"(或菁英的耳朵)中。另一方面,这些声音也许很断碎,不连续,有心情,没说法。大众并非有意克制他们的话语,而是根本失去了话语权,失去了正当性论述,只能空泛无效地吐出一些为学运或知识分子耻笑的词汇,例如"理性"、"法治"、"不要太超过"等。当正当性话语权掌握在"公民"(即台独)手中,那么任何的行动(尽管看来是多么的无理、失礼)都可以以一种"大正义"正当化:因为我们要追求的是一种更高阶的正义,所以我们必需如此行动,而这个行动正是"公民不服从"的展现……云云。从而,反对的话语就被迫首先得自我检证是否"不文明"、"不公民"、"不爱台"。这,造成了人们的失语。相对而言,太阳花学运之所以吸引那么多人,正是因为它是一个语言的狂欢节,沉醉于高阶正义语言的傲慢与自我催眠。
当然,大众的失语也是因为批判知识分子的长期闇弱失语。在西化教育中培养的台湾批判知识分子也都是长期只会在"公民""多元""自由""公共""社运""正义""自主""批判"……等词汇所编纂的故事中说话。当他们发觉他们没有这一套词库就说不出话来时,他们就只能失语地看着挪用这套话语进行能指所指错位魔术的进行,并感觉到极端的无能为力。国民党的失语征候性地展现在它几乎无法培养出一个具有论述能力的青年军;"拼经济"又如何能够抵抗"台湾魂"呢?
不那么"现代"、不那么"文明"、不那么"西方"、不那么"公民"的台湾人到底有没有?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到处都是。绝大多数的台湾老百姓是认同错乱下的事实中国人。虽然台独要他们自恨,但他们依旧以中国的传统道德进退取予,行事做人,赏善罚恶;就算是"不统不独"也都是很中国式、太中国式的态度!这里有一种很现世的、现实的人生态度,不为已甚,好好说,慢慢来。其实,太阳花学运也都是很中国式的,占领立法院当自己的家,不就是一种"公私不分"吗?
真正的激进台独其实是一种自恨者,恨中国则类似一种近亲憎恨(陈映真语)。他恨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种"传统",他要当现代的公民、世界的公民,他想象台湾是东方的瑞士、东方的香格里拉,是太平洋上的海岛一乐园。因此,他超西方地认同西方,只要是西方有的,我们都有,而且我们比西方还西方。西方占领华尔街,我们占领立法院;西方人反二手烟,台湾人对行路吸烟者侧目以对;西方人垃圾分类,我们连街头运动也要垃圾分类;西方有国家废死,我们也要努力跟上。
"废死"是我想拿来说明"沉默大众"的一个有力脚注。在台湾,废死的呼声在过去这十多年来越来越成为一个霸权的声音,这后头当然有"脱中入欧"的潜在动力,要把死刑论述成一个文明世界绝对不能容忍的野蛮行径,因此,支持废死的声音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公共媒体以及知识分子论述。但这里恰恰好有一个"沉默大众"的存在。根据法务部所作的民调,有76.7%的受访民众不赞成废死,也有约略相同的数字,对已经判决确定、无法再提非常上诉的死刑案件,赞成要执行。这个数字并没有灌水,因为很多研究都有类似的甚至更高的数字支持死刑,但问题是,这些支持的声音很少展现出来,都只在"私领域"中流动,原因很多,但其中一定包括:他们所相信的中国传统的"天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并无力与文明的、西方的、自由主义的、根源于基督教义的"公理"(国家机器无权剥夺公民的生命权)相抗衡。如此"落后"的他们是"人民"而非"公民"。
同样的,对于太阳花/反核四运动的诉求以及表现的形式,台湾社会应该存在数量颇可观的、持不同意见的"沉默大众"。他们被这个被自诩为"多元社会"所去正当化的被压抑的声音,将要如何表达呢?目前而言,他们唯一的表达方式可能就是年底的"七合一选举"或是后年的大选。他们将投票,然后一如既往,闭上他们的嘴。失语固然痛苦,狂欢也可能是痛苦的另一种形式,因为这毕竟是用借来的语言来说一个无法直说的故事。因此,我们看到学生们在白天或在公共空间说完了他们冠冕堂皇的一大串"太阳花"公民话语后,晚上或关起门来必需要说更大一串的"大肠花"脏言秽语,才能平衡他们没有真实感的"公共"演出。白天是异化劳动,晚上是粗口休闲。运动的学生竟然类似资本主义体制下被剥夺劳动力的工人在规训劳动之后,有强大爆粗口的宣泄需要!我们于是不讶异地看到脏话被戴上美学甚至道德的冠冕。
"中国"
台湾的问题从来不是台湾的问题而已,而台独的问题归根究底是中国的问题。中国在当代世界里,除了经济崛起、政治崛起之外,更要面对思想与文化的崛起。如果在将来,中国作为一个理念,涵蕴了一套有召唤力的价值与实践,形成了一个能提供给人类新的安身立命,以及与万物相处共荣的道路,或至少能提供给区域人民以正义、和平与尊严,那将是"台湾问题"解决之道的根本所在。这是有希望的,因为西方的发展模式、霸权模式、欲望模式已经图穷匕现了。这个世界不能再继续被美式的生活及其制度所挟持了,所有人,包括西方人,都需要创新思维。台独未尝不是在一个世界不知要向哪里继续走下去的焦虑下的一种退缩性的、封闭性的、孤立性的、自了汉的立场,而这个立场的激进化又不得不说是因为美国的衰落与中国的兴起这两个因素的共构。"中国"是什么,也许竟是当今世界的一个最重要问题。而这么说来,什么是"中国人"?如何当一个"中国人"?就不仅仅是生活在台湾有着国族认同焦虑的台湾人民与知识分子的问题,而更也是中国大陆人民与知识分子的问题。如何将这个思想责任扛起,尤其是两岸觉醒的知识分子的责任,这是"当下之要求"。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其共勉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