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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友卡尔逊

时间:2016-04-15 17:30:34        来源:解放日报

林山因为脚伤留在晋西北,金肇野也留在晋察冀工作了。我和欧阳山尊、汪洋,一直陪同卡尔逊,艰苦跋涉,冒着生命危险,到达郑州。我们的长征终于结束,我们要在这儿分手了。卡尔逊搭火车去武汉,我们送他上了车厢。当火车慢慢开动时,我们三个人站在月台上,情不自禁地唱起我们和卡尔逊一路之上、经常由他吹口琴伴奏、由我们高唱的 《游击队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这时,卡尔逊流下了眼泪,我们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战争的生活,像电影画面一样迅速旋转而过。我回到延安,收到过卡尔逊一封信和他送给我的一支漂亮的美国烟斗,但从此以后,人海苍茫,音讯渺然了。

谁知半个世纪之后,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生活中充满多少偶然的机遇呀!1986年,一个瘦长身材,白发盈额的美国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就是查尔斯·格罗斯曼医生。他多次到中国来,寻找被卡尔逊称为五个"小伙子"的人。可是在十亿人口中间,只凭着卡尔逊书上记下的我们的姓名来找人,那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他只有凭藉印在 《中国的双星》 扉页上卡尔逊拍摄的五个人的照片来寻找。据说在上海,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一位同志从照片上辨认出我来。于是,格罗斯曼通过对外友协找到了我们。在如此大的宇宙之中,卡尔逊这一根断了的线一下又连结起来。尽管使我们深为悲恸的是卡尔逊已于1947年与世长辞了,但卡尔逊的精神还活在我们心中。50年前种下的友谊火种,我们难道不应当使它熊熊燃烧起来吗?于是以卡尔逊夫人蓓姬·埃尔伍德为名誉主席、以查尔斯·格罗斯曼为主席的"埃文思·福·卡尔逊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友社",邀请我们于陪同卡尔逊遍历华北游击区50周年之际访问美国。在波特兰一次盛大宴会上,我讲道: "格罗斯曼对你们来讲是一位出色的医生,但对我们来讲他是一个杰出的考古学家,是他把我们像古物一样从生活的土壤里发掘出来了。在那充满热烈友情的宴会上,欧阳山尊、汪洋和我三个七十几岁的"小伙子"又一次放声高唱起和卡尔逊最后告别时唱过的 《游击队歌》 来。在那一瞬间,我看到无数发亮的笑脸,也看到无数湿润的眼睛。我们用忠挚而炽热的心来怀念那个穿过硝烟战火,穿过人生坎坷,永远在人们灵魂中毅然前进的卡尔逊。

卡尔逊,在当年那次战地行程中,经常吸着烟斗,凝注着那双碧蓝眼睛,深沉思考的人,是什么人呢?

(二)

这得从罗斯福总统谈起,当时,他受罗斯福的委托,到中国进行考察。他可以把他所了解的第一手材料,送到白宫,由罗斯福总统亲自审阅。据说华北之行的报告,现在还保存在纽约的罗斯福博物馆里。我认为,正是在远东,卡尔逊显示了他伟大的人格,崇高的品质。他把美国的求实精神与远大战略眼光结合起来,使他大大超逾了一个军人思考的范围,而成为一个思想家、预言家。我这里讲他两次对全球命运的预言,来说明卡尔逊的英明之处。

卡尔逊回到美国,他预言:在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远东之后,必将在海上和美国决战。在这以后一年,日军突然发动使美国海军几乎全军覆没的偷袭珍珠港事件。原来,由于海军陆战队不让卡尔逊如实地宣讲在中国所看到的实际情况,不准他讲中国共产党的胜利、蒋介石政府的腐败和美国继续把废铁卖给日军的事实,而这些废铁正是在中国人民头上制造死亡的。这一件事,使卡尔逊这个忠诚的人极为痛苦。是的,卡尔逊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与良知,为了能够自由地讲述,他毅然决然地脱掉了军衣。但是珍珠港的惨痛,震撼了整个美国的灵魂。在这种情况下,卡尔逊受命组成了一支海上游击队--"卡尔逊突击队",实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官兵平等、军事民主,最主要的是每一个成员都有一个为什么而战的自觉性。正当珍珠港悲剧降临、美国士气低落的时候,卡尔逊率领他的突击队,乘潜艇深入敌后,在所罗门群岛岛屿丛中,梅金岛一战全歼日军3000余人。这个胜利消息一下传遍美国,美国人心为之一振。《纽约时报》、《纽约先驱者论坛报》都在第一版显著位置发表了新闻,刊登卡尔逊照片,罗斯福总统夫人也在《时代》周刊写文章,表达万分感谢的心情。这一来,卡尔逊成为美国的--当然也是反法西斯的英雄。卡尔逊以伟大的实际行动,证实了他伟大的预言。

另外一个预言,就是中国共产党必将在中国取得胜利。在纽约时,我们专门用一天时间,远驶康涅狄格州麦地逊城,访问海伦·斯诺。这位80高龄的老人,住在苍莽丛林之中,她坐在花木葱茏的房间里,盛赞卡尔逊高大、英俊,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具有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招兵的招贴画上的汤姆大叔的形象。他的眼睛是碧蓝色的,眼神聪敏机智。他很有风度,讲究仪表,走路完全是军人的步法,轻快而庄严地迈着脚步。卡尔逊很喜欢讲演,也非常善于讲演,斯诺他们都支持他竞选国会议员。海伦说,1946年,卡尔逊偕夫人蓓姬到这里来,与斯诺(卡尔逊与斯诺是在上海老鲍威尔的 《密勒氏评论》 报里结识的老朋友)和海伦四个人谈了两天两夜,还吃了一只大火鸡。我问她:"你们谈到中国吗?"海伦笑着回答:"除了中国什么都没有谈。"当时,卡尔逊认为无论打还是不打内战,中国问题不久总会得到解决,不是建立联合政府,就是中共取得胜利。听到这儿,我的心灵感到微微的战悸。

当时,我正踏着战火,冒着风雪在东北作战;而远在太平洋彼岸一处密林里一个美国人做了充满乐观的预言,在那个时候,能说出这样话,那可是千钧之重,铮铮之言!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中国大地上战云弥漫、战火纷飞的紧急时刻,卡尔逊在旧金山召开了"中国及远东大会",声援中国人民。周恩来同志曾致电卡尔逊,发出"贵会为中美人民友谊之表征"的肯定与祝贺。海伦取出一本她写的书,翻到一处,那里这样写卡尔逊:"他对自己的 '道德规范' 的基本观念--基督教自我牺牲精神与 '工合' 路易艾黎主义('工合' 是路易·艾黎等为支援中国抗战,在中国开办工业,艾黎把这思想与行动概括称为 '工合')及振奋军威和士气的朱德主义相结合--乐不可支。他通过向他的卡尔逊海军突击队灌输这种鲜为人知的哲学,把'工合' 这一名词,写进了英语词典,在许多人的心目中 《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的信徒,罗斯福总统的特殊朋友埃文思,成为美国文明最好的象征。他堪称领袖。"卡尔逊与蓓姬定居在波特兰的渥德雪山山麓的森林里,我们曾去拜访了他那淡绿色木头建筑的,坐落在萨门河畔的故居。蓓姬跟我们滔滔不绝地谈着卡尔逊的生活往事,她说卡尔逊在塞班岛负伤住医院,罗斯福还专门到医院来看望卡尔逊。罗斯福问他:"你愿意做什么?"卡尔逊回答:"我要到乡村退休。"罗斯福说:"我也想像你一样退休乡间,不过,我希望战后你继续到中国去做你的工作。"谁料不幸的是一周后罗斯福总统逝世了,而隔两年卡尔逊也溘然长逝了。但我从罗斯福1944年3月2日给卡尔逊信中读到很重要的一段话:"关于中国,特别是关于华北部分,我认为我们正在经历一段过渡时期,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劝阻中国领导人不要对八路军的领袖们采取更激烈的反对活动,但这似乎使委员长很为难。然而,我确信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需要你回到那儿去。"当然,现在这只是一纸珍贵史料,却正是卡尔逊对中国人民友好的努力的明证。

蓓姬说:"卡尔逊是一个很坚强的人,由于他如实地说了中共的话,就被美国一些人攻击为共产党,他听了,只置之一笑,不放在心上。他把批评与自我批评也运用到我们夫妻生活之中,他是一个很严格的老师,我常常是很不容易经过他的考验的,可是他是那样热爱生活,十分幽默。"蓓姬特别告诉我们,他跟她谈了我们在华北游击区的情况,他认为那一段生活打开了他的心扉,决定了他的道路。

(三)

蓓姬说:卡尔逊病中还经常谈到中国,担心中国的前途。有一天,在病床上看到 《纽约时报》一则消息,报道中共已突破延安的封锁圈,大军正在向东挺进,他顿时拍案叫道:"中国共产党18个月之内就会取得全国的胜利。"卡尔逊这个伟大预言又实现了。他在说这话以后一个月告别人间,未能亲眼目睹新中国的诞生,而中国人民军队果然所向披靡,解放全中国的日期,比卡尔逊的预言只相差几个月。

是什么使卡尔逊有这样远见卓识?

我回答,因为他是一个崇高的美国人。

他同我们50年前远征时,只带了一本 《圣经》,但他的睿智与良知,使他对中国人民产生了无比坚强的信念。早在1944年,他说到中国时就说过: "作为自由的人,我们永远相信自由人有能力建立一个正义、生活富裕和幸福的社会。"这正说明他肯定无疑地认为中国人民一定会取得胜利。1987年11月,格罗斯曼在北京和我们商谈访问美国的日程时,曾征询我的意见,我说我们访问的主题是卡尔逊。当我们从美国西北部的波特兰卡尔逊的故居,来到埋葬他的华盛顿的阿灵顿墓地(美国国家规定将军以上的人都葬在这里),我觉得我是在寻求、探索、思考着一个与人类发展攸关的博大而又精深的真理,那就是人类必然经过坎坷与摧残,但人类必然要向光明、和谐、友好的未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