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史上,1856年是个独特而重要的年份。
这一年是大清咸丰六年,也是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在这一年开始的时候,大清和太平天国这势不两立的内战双方,正如远在英国、一个叫卡尔·马克思、对远东风土文化和地缘政治一窍不通的德国侨民一系列有关中国内战文章中难得有道理的一句--看来北京的咸丰和南京的洪秀全,暂时都无法彻底伤害对方。
事实似乎的确如此:清朝新崛起的湘军在长江中游势如破竹的攻势,已因前一年在九江、湖口的失利而归于徒劳无功,湘军被分割在湖北、江西两个战场,和当面的敌人进行互有胜负的拉锯战;长江下游方向,江南、江北两个大营几万清军牢牢包围着太平军的根本重地--天京、镇江和瓜洲,却一时半会找不到攻破坚城的手段(也并没有攻破坚城的士气和准备)。

东王杨秀清
由于上海小刀会的失败,和广州的解围,清朝度过了最艰难的财政危机,几处口岸的海关收入和购买的西洋军火,可源源接济各战场,而太平军水师在此前两年间损失殆尽,一度拥有的"制江权"拱手让人,宁-镇-瓜核心区的补给线开始出现问题,但皖北的巩固,和石达开在江西一举攻克八府四十二州县的胜利,又让中立的观察家们不敢小觑这个"苦力王的朝廷"。
根本重地的被围,让太平军在这一年年初不再高喊"真主灭妖,十去八九",暂时放弃了"扫北"攻打北京的打算,而清廷的隐忧,则在于西南各省的反清势力此起彼伏,而曾帮他们解了广州之围的英国人,还有法国人、美国人和俄国人,似乎正心怀叵测--更要命的是,上至咸丰,下至被当做"夷务专家"的两广总督叶名琛,都不太明白"洋鬼子"究竟要做什么,"入城(进入广州城)"、"进京换约"等奇怪要求的背后,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祸心。因此,在弄清这一祸心之前,清廷尚不敢放手集中兵力去剿灭"长毛",北方僧格林沁、胜保等部精锐固然把精力用于"拱卫京畿",南方那些装备相对精良、又刚刚在对抗"红军"(天地会)的血战中积累丰富战斗经验的武装力量,也不敢随便抽调北上。
如果没有意外,这一年本该是平稳的一年,内战双方均势已成,谁也无力轻易打破。
但一个意外的因素,却在一年间两次打破了这个看似牢固的战略平衡局面。
这个意外因素,就是实际执掌太平天国军政实权的杨秀清。
第一次打破平衡:杨秀清的战略
如前所述,1856年初,太平军的战场形势并不容乐观。
宁镇瓜战场,尽管江南、江北大营暮气沉沉,毕竟在水师的帮助下对三镇形成合围之势,且三镇之间的相互联络,也因"红单船"(广东大型商船,在当时是一种优秀战船)水师的到来,而被切割开;长江中游的武昌、九江、安庆三座重镇虽然牢牢控制在手中,却因对面强敌不退,而无法回顾天京根本。至于江西,石达开部虽然处处得势,但刚刚拿下偌大地盘,又扩充了数倍的兵力(其中还包括成建制投入、保持相当独立性的天地会武装--"花旗"三四万人),也需要有个整顿、消化的时间。
应该说,自1853年定都南京以来,杨秀清这个太平军实际上的统帅,在军事指导上犯过许多错误,最致命的错误,是贸然派出最精锐的两万人马"扫北",其次则是在西征方向"添油"式逐次增兵,战线拉得过长,导致了1853-1856年初内战各战场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到了1856年初,形势已逐渐稳定下来,而稳定的关键,则在于双方都难以在任何一个战场集中足以彻底压倒对方的绝对优势兵力,不得不在每个战场不死不活地对耗。相对于清方,基本处于内线作战状态的太平军显然更被动,因为后者显然更难聚拢一支有相当战斗力的机动部队,投入到最关键的战场,从而打破力量平衡。
杨秀清并非真的能让"天父下凡"附身于己,更不是如部下的马屁作品《天情道理书》中所言"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但在这一年,他似乎比他的对手们更早、更快地从战争中学会了战争--他似乎找到了足以改变战略平衡的那支机动部队。
这支部队便是在皖北地区活动的陈玉成、李秀成、涂振兴、陈仕章、周胜坤部,这5人都是自1853年定都后,经历多次战役成长起来的新生代战将,此时都已升至太平军"佐将"中较高的级别--六官丞相(仅次于王和侯),所率领部队老兵和基层军官较多,本就是太平军中较有战斗力的,又汇合了刚刚投奔归附的原捻军李昭寿部,这支捻军军纪不佳,但战斗力是很强悍的。
那么,将这样一块决定性砝码投向哪里?
其实清军早已注意到这支人数超过两万、集中了众多新生代"贼首"的大军,并猜测这支大军的去向,最大可能是用于收复不久前被清方攻下的皖北重镇庐州(今合肥),其次,则可能被抽调去增援被湘军胡林翼部围困的武昌,因为此前太平军多次上援武昌,都是首先从皖北派兵。
清方的推测其实是很有道理的,至少很符合常规用兵的套路,及杨秀清以往的思路。然而1856年的杨秀清正如李秀成后来所赞叹的,"不知天意如何化作此人",具备了更敏锐的战略头脑和眼光。
攻打庐州,只能调动安徽、河南地方军,和一部分江北大营的人马;与之相比,镇江和江北的瓜洲是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处,也是天京的东大门,对清、太双方都关系重大,这座城原本由罗大纲驻守,但主力已被抽调反攻芜湖,他本人也受伤不治,只剩下吴如孝所率领的少量人马死守,被从上海凯旋的清江苏巡抚吉尔杭阿部会同江南大营援兵围得水泄不通,如果不增援,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但正因此地至关重要,一旦太平军有大动作,清江南、江北大营势必连动,届时就极可能出现有利于太平军的战机。
1856年2月,皖北太平军悄悄从天京以西江面渡江,经栖霞、龙潭,绕过天京城和江南大营,直奔镇江杀去。这支人马的5员将领都是丞相,其级别已经超过扫北军(3丞相1检点)和扫北援军(3丞相),不仅如此,杨秀清还特意派出刚刚复职的顶天燕(燕王改称,级别高于侯爵)秦日纲统一指挥,可以说,这是定都天京以来,太平军在一个战役方向所派出的最强大阵容(湖口之战有石达开、胡以晄等大人物在,但那次是各方向军队或败退、或驰援的"巧遇",而非有组织地集中兵力)。
如此浩大的阵势,清方自然不敢怠慢,原本围攻镇江的江南大营副帅余万清撤围堵截,头号悍将张国梁也从东路追堵,两支生力军在句容仓头、下蜀、高资等地苦斗一个多月,最终靠着陈玉成单舟冲入镇江,太平军内外夹攻,击破了围城的吉尔杭阿,并打退了增援的张国梁部。
接下来的一步出乎所有清方将领的意外:太平军并没有凯旋,也没有扫荡镇江外围残敌,而是径直渡过长江,在太平军江北唯一据点--瓜洲登陆,然后杀向清江北大营驻地扬州,措手不及的江北大营主将托明阿连吃两个大败仗,不得不丢掉扬州城和土桥、三汊河两个经营多年的据点,向西南溃退到蒋王庙一带,江北大营经此一败便形同瓦解,几年都未曾恢复元气。
太平军打败吉尔杭阿、张国梁是4月2日,当夜就渡江,3日破土桥,5日破扬州,很显然,这是杨秀清早就筹划好的战役,否则兵力调度、船只准备,都不可能如此得心应手。
此时杨秀清似派出一支人马渡江占领江浦,而秦日纲部太平军则分成江南、江北两路,江南由周胜坤守仓头清军旧营,江北是主力,沿江东进,4月中旬占领浦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