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赛金花在《申报》上这样说了,曾朴也就应之在报上答辩。曾朴说,他十三岁时,就认识赛金花,那时赛已经27岁了。一人两说,前后不一,此亦报人之狡计,彼此各取所需。
报人猎奇,织花边以飨读,赛金花亦欲藉媒体,广而告之,而曾朴在妓女的故事里传播自由主义,不失为一种写作策略,与赛金花打笔墨官司,扩大图书发行量,也不失为一种发行策略。总之,《孽海花》短期内再版15次之多,销量5万多册,不容易。
以"傅彩云"为掩体,炮制共和思想;以赛金花为试剂,催化自由主义。在曾朴这一生唯一的一次成功里,应该有赛金花一份汗马功劳。

1909年版的《孽海花》封面。
公义与私怨
为什么曾朴偏偏要选洪钧两口子开刀呢?
《孽海花》初版署名为"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其实,"爱自由者"不是曾朴,而是曾朴的朋友,名金松岑,也是苏州人。
相传,洪钧未发达前,曾与山东烟台名妓李蔼如相好,欲入京会试而无盘缠,蔼如拿出500金助之,但洪钧一朝金榜题名,即弃之如敝屣,逼得蔼如母女投缳自尽。
此事如一出戏曲,虚虚实实,有点儿迷离。洪钧中了状元,状元总得有点故事,故事多半有关妓女。故事在民间流传,传得有鼻子有眼,与真人真事搅乎在一起,对主人公的仕途多少有影响。比如,洪钧的恩师军机大臣沈桂芬,一心要栽培他,可他得根正苗红啊。
是是非非,一路传来,传到"爱自由者"的耳里,他不仅信以为真,还以为必有报应,他说自己"于《孽海花》开宗,即影射此事"。
他在"开宗"里写道,赛金花前生就是烟台名妓李蔼如,洪钧考中状元,官场得意,十几年后在苏州纳一妓女傅彩云为妾,其相貌俨然妓李霭茹也。话头虽然无稽,但故事由此道来,最合一般国人的心理。
1903年10月,金松岑写的第一回、第二回,在日本东京出版的刊物《江苏》上发表。1904年夏秋之交, 曾朴在上海创办小说林书社,金松岑即将这两回连同已写好的第三至第六回移交曾朴。
曾朴一边修改前六回,一边续写,共成二十回,由小说林书社出版,在日本东京印刷。1907年,《小说林》月刊问世,又陆续刊载此书。
鲁迅写《中国小说史略》所见到的,就是这二十回的本子。此后,断断续续,一直写到1930年,由真善美书店陆续出书,并在《真善美》杂志上发表,共三十五回。还是写洪钧和赛金花这两口子,一以贯之。
曾朴在北京时,做着他父亲捐来的内阁中书,社交活动基本以父亲的朋友圈为半径。曾父是洪钧的义兄,所以他自己也常到洪家走动。他的业师还是洪钧的门生,因此称洪钧为太老师,当时赛金花是洪府小妾,名梦鸾,曾朴还叫她一声"小太师母"。
曾朴与洪钧谈话,谈得晚了,就留在洪府用饭,每次席间总有十来人。曾朴后来回忆道,那时,梦鸾"着水脚绣花衣,梳当时流行之髻","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极愉快而满意",她眼睛会说话。因为梦鸾要时常提醒他,洪老爷在书房等着他。前面提到赛金花透露,曾朴曾暗恋过她,看来此事并非她信口开河,只不过暗恋的时间,往前推了若干年而已。
洪钧正室王夫人眼光老辣,似乎看穿了曾朴有"意马"之嫌,所以他一走,就说风凉话。曾朴似乎也有所觉察,意识到洪家不欢迎他,从此疏远了洪家。
这一疏远,便"疏"出了后来的《孽海花》。曾朴以革命的名义审视这一家,尤其对赛金花没有说什么好话。
浪子也革命
以谴责妓女来寄托清明的政治理想,多少有点滑稽。此乃晚清自由主义的悲剧。
可传统文化鄙视妓女,尤其是这位被曾朴放入"奴乐岛"的妓女。只有到了现代,文化人对妓女才予以"同情"。众所周知,陈寅恪对明末江南名妓柳如是同情之深,以至于敬之若传统女性之魂。
可那时,曾朴虽有共和思想,但史观之目光还在古史里,连近世的柳如是都不曾注意,遑论他同时代的傅彩云了。谁会去考证,妓女傅彩云的"出走"是否基于"独立之精神"?又有谁会认同,靠出卖肉体和色相来养活自己,也是一种女性独立的姿态呢?
还有,那个时代,女性离家出走以后怎么办,谁来过问?独立,谈何容易!深谙法国文学的革命浪子曾朴,当然知道《羊脂球》,也懂得《茶花女》,可他对于眼前这位自己熟悉的,敢于断然"出走"的女子,却缺少应有的同情和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