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阿Q的"革命",鲁迅说这就是"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显然,他想要的就是改变身份以攫取财物,掳人妻女,复仇泄愤;这一切均来自基本的生存需求和丛林法则,既无理性思维也无道德约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其实,鲁迅自己曾多次谈到《阿Q正传》的内容和创作意图,说得最清楚也最深刻的是两篇文章:《俄译本〈阿Q正传〉 序》和《〈阿Q正传〉的成因》。在前一篇文章里,鲁迅首先谈到他的写作意图,说他是要"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灵魂";接着,他解释"现代"和"沉默"的意思,说"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这就是说,现代民主共和的国家已经建立,而人民的灵魂、观念、习惯等都还停留在过去。古老的传统、圣贤的精神枷锁还紧紧地束缚着他们,使得他们互不相通,像压在石头底下的野草一样,默默地萎黄、枯死。可见,鲁迅写作《阿Q正传》,是给国人提供一面镜子,一面能够照见自己灵魂的镜子,像西方哲人早已说过的那句警语:"认识你自己!"促使人们从愚昧麻木中警醒奋发,实现"人的发现"、"人的觉醒"。
直到逝世前两天,鲁迅在未写完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的文稿里,再次谈到辛亥革命,说:"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焦唇敝舌",当指他那些被人说成是"骂人"的社会文化批判文字。其实,他的文学创作动机也一样,都是唯恐辛亥革命所创建的民主共和的中华民国再走回头路。 《药》里的夏瑜令人想起革命先烈秋瑾,这已是常识;《头发的故事》、《在酒楼上》、《孤独者》乃至《伤逝》,所表达的都是在怀念民国初年的"光明"和"希望"的同时,更为眼前的复辟倒退而深感忧虑。
【阿Q的"革命"】
鲁迅没有正面写辛亥革命,却以不少笔墨写了另一种革命,即阿Q的革命。那是辛亥革命所激起的历史回声。这一内容在整个作品中占有近1/3的篇幅,不幸的是,恰恰是这最重要的部分,却一直不被人们注意且被曲解。直到上世纪80年代,在"回归五四"的艰难历程中,才逐渐有人重视并真正领悟了鲁迅的远虑和卓识。
1951年,冯雪峰发表《论〈阿Q正传〉》一文,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对《阿Q正传》进行解读。他首先判定阿Q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里最受剥削压迫的雇农,因而肯定阿Q的革命是合理的历史必然。并由此推论:辛亥革命没有发动农民起来革命,反而拒绝农民的革命要求,所以必然要失败。
这里必须说明两点:第一,这些妄断谬说并非雪峰的独创,而是来自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权威话语。这些谬见在那以后广为传播,进入了大中学校教材,成为唯一正确的定论,使得人们习非成是,离鲁迅愈远。第二,笔者一向尊敬雪峰,接受并传播过上述观点。他晚年的反思--认识并指出鲁迅与毛泽东在思想上的区别和对立,对我很有启发。所以,这里的议论并非针对雪峰,实际上也是笔者自己的反思和自省。
真的是"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不存偏见的人都看得出来,鲁迅写的是一个流浪汉即游民,他没有固定的职业,没有土地,也没有租种别人的土地,靠游走于城乡之间打零工为生。显然,与《故乡》里务农的闰土不同,这是个典型的游民。至于他为什么那么穷,鲁迅没有写赵太爷怎样克扣他的工钱,他又向谁借了高利贷以及交纳了什么捐税,鲁迅写的是阿Q在酒店里的买和赊,在赌摊上的赢和输--这大概不能说是受剥削吧。
阿Q确实常常受人欺侮,小说里具体写了他三次挨打:第一次,他酒后夸口说自己是赵太爷的本家,论辈份还长两辈,这无异于说赵太爷是他的孙子,为此挨了一嘴巴。第二次是他路遇假洋鬼子,脱口骂了句"秃儿,驴",为此挨了三手杖。第三次就严重了,他竟当面对吴妈说"我和你困觉"--在今天大概叫"性骚扰"。从此,未庄的人谁也不愿再让他进家门,于是阿Q的生计就成了问题--这一切,能说成是"阶级压迫"吗?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阿Q听到了辛亥革命的风声,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情绪,促成了他"翻身"的渴望和幻觉,对此,鲁迅写得非常清楚:
"造反了!造反了!"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他更高兴的走而且喊道:"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在阿Q的心目中,革命就是"造反",就是戏台上不断表演的"发迹变泰"、"报仇雪恨"的故事。于是,酒后的阿Q想到了金钱和女人等,并把未庄的女人一一加以比较:谁的妹子,谁的女儿,谁的老婆,她们的年纪、容貌、体型……
这就是阿Q的"革命",鲁迅说这就是"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显然,他想要的就是改变身份以攫取财物,掳人妻女,复仇泄愤;这一切均来自基本的生存需求和丛林法则,既无理性思维也无道德约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里说得很清楚:"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革命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此后倘再有革命,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在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接着,鲁迅记下了一个多月前和几天前发生的两件事:一件是处决犯人时,竟然连发七枪;一件是用铡刀行刑,犯人身首异处,观者惊怖。鲁迅说:"这简直是包龙图爷爷时代的事,在西历十一世纪,和我们相差将有九百年。"鲁迅在告诉人们,阿Q的革命、阿Q似的革命党的出现,就是这样的历史大倒退。显然,鲁迅为日后可能出现阿Q似的革命党而深感忧虑。
此文写于1926年12月3日,三个月后,《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就出来了。不知当年陈独秀在拒斥这篇报告时,是否想到了老友的《阿Q正传》?
【唤醒国人"诚和爱"的作品】
读过《灯下漫笔》的人,大概都会注意到鲁迅为中国历史所作的概括,那两句话,二十个字: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在《阿Q正传》里可以看得很清楚:第七章以前所描绘的江南乡村,贫穷落后的未庄的日常生活,阿Q虽穷且贱,却能在不断的"优胜"中悠然度日--这不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吗?后来,阿Q在走投无路之际听说城里"革命"了,于是想到了"造反",进入了"我想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的梦魇--那不正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吗?鲁迅从来没有把造反与革命扯在一起,在他那里,无论是陈胜吴广还是刘邦、朱元璋,以及黄巢、宋江、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等,都没有得到过正面评价,他从未称他们的反叛行径为"农民起义"。他说得很清楚,造反是改朝换代的工具,无助于历史的进步,所起到的是阻碍历史发展的作用,中国两千余年的秦制就是在这种"一治一乱"的循环中延续的。专制与造反,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花纹不同,价值相等;造反给社会和人民所带来的灾难,往往比皇权专制下的"治世"更惨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