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错
吊诡的是,当这些人顾虑着立宪会被革命党利用时,革命党其实也在声嘶力竭地反对立宪。
10月10日,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文海上书,干脆痛斥立宪有"六大错":
一、细绎立宪各节,并无裕国便民之机,似有削夺君主之权,此大错一也;
二、欲去军机大臣,而设大总理以为立宪之地,是欲学从前之日本权在大将军也,败坏国家,莫此为甚。此大错二也;
三、以数千年圣君贤相订定之良法,积久尚多弊端,而该大臣等,并无悉心考究,分别损益,派令少年多人,名曰起草,名曰评议,据为要典,恐误大局不可收拾。此大错三也;
四、欲尽旧法,仅图一维新之名,而以中国之法度,欲比照各国之法度,岂不知风土人情各异,不可辐日而语也。此大错四也;
五、变法而欲速成,不论情事利弊,竟呈一己之见,臣民恐惧,内外不安。此大错五也;
六、自庚子后,我国君臣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如筹饷、练兵诸政,已有起色,由此循序,救济补偏,自能振兴。乃因此次会议官制,致已整顿者,作而复辍,未整顿者,弃而不顾,所谓庸人自扰,志士灰心也。此六大错也。
这样猛烈的攻击,从口气上来说,是扣帽子、打棍子的做法,但是,撇除这些言论的情绪浮沫,其中所包含的内容,却有相当部分值得立宪者们深思:如第一、二点,涉及了君权的边界界定问题,第三点涉及政改推行者的经验与阅历,第四点涉及具体国情考量,第五点涉及改革速度,第六点对官制改革的批评甚至极为到位:官制改革的多次反复,的确对体制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他认为,现在应该做的,绝非靠几次高层会议就确定立宪,而应该"将五大臣所考政治仍交政治馆逐条按照本国政治细加查核,分别某法可以参用,某法可以不用,条分缕析,勒成一编,再呈军机大臣、各部院大臣等,统筹全局,酌量可否,"这样才能比较稳妥。
他最后提道:"现在时势艰难,列强环伺,民气既嚣,士习尤坏,苟复以立宪改官诸说生其奸心,则主权日削,国是益淆,而外人之从旁觊觎,将防之不胜防矣。"
刘汝骥、文海等对于立宪的顾虑,还是摆事实、讲道理,但另一批反对立宪者,纯粹是为反对而反对。
如内阁中书黄运藩认为,立宪违背中国纲常名教:"夫宪非法之谓而已乎,宪又有大且要于中国之所谓三纲五常者乎?尧、舜、禹、汤、文、武数圣人,所以治中国之天下,而可仪型夫亿万世者,肯恃此焉耳。今男无君父,女无夫,当更取何者为宪,而必中国之创立之耶?岂不知破坏中国之宪以致坏乱者,实由事必学人而致然乎?今乃谓可藉立宪以定中国之乱,是欲以召乱贼者定乱贼耳,可乎否也?"
福建道监察御史赵炳麟则担心,立宪将被革命党利用为推翻政府的工具:"海外会党利用之,必有以更宪法伸民权为名,阴行其革命之术者。"他认为,"立宪本欲尊君,而其弊乃至陵君;立宪本欲保民,而其弊乃至虐民。"
对此,内阁中书王宝田也有同感,认为当下的中国,当务之急不是立宪,而是重塑政府之威:"毁服童发以自即于夷者有矣,结党背公以谋大逆者有矣,甚至重臣出使,炸弹窃发,摇毒肆蠚,以逞狂悖者又有矣。此其意之动于恶,非痛之以威不能弭也。"
甚至连底层的举人也上书,担心"民之恶其上久矣……又以卢骚之民约、斯宾塞尔之合群以讽示而激聒之,则民气日嚣,党会滋盛,而他日隐患更不知所终也。"
吊诡的是,当这些人顾虑着立宪会被革命党利用时,革命党其实也在声嘶力竭地反对立宪--万一立宪成功,革命就将失去操盘空间和市场。
值得注意的,后世主流史家往往将所有这些反对意见,一概归入反立宪阵营,而其实,这些反对者未必同志。如刘汝骥、文海等,与其说是反对立宪,不如说是担心立宪的各种细节,一旦操作不当,如此重大的政改,不仅不得其利,反而先受其害。与其将他们归入"保守派",不如说是"现实派"更准确。
但是,在惯于政治挂帅、理念先行、阵营站队的中国近现代,一切对于改革的"技术细节"予以关注的"现实派",都是少数,他们的声音,淹没在左右两边的原教旨主义者(或者伪原教旨主义者)的呐喊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