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其如此,在这样的专制体制之中,任何动作稍大一点的 "改革",都会引起体制的失衡,引起政治动荡,不利于皇帝专权。所以,"变乱成宪"的事情,就像人体对于器官移植一样,必然会引起强烈的排异反应。于是, "守成"就成了必须恪守的基本政治道德;而对于一切弊端却可以放任。
明朝自仁、宣致治之后,内乱外患不止,国势迅速衰颓,军备废弛,民 生凋敝,宦官专权,党争乱政,官吏贪渎,世风日下,一发而不可收拾。但是,这些看上去非常严重的问题,与维护皇帝专制的独一无二性来说,都不过是枝节。所 以,像张居正这样的人,无论其所进行的改革如何"起衰振颓",必然会被认为是包藏祸心而受到清算。
然而,恰如黄仁宇指出的那样,当张居 正被清算之后,申时行因顾全大局而备受攻讦;戚继光、李成梁重整军备的努力亦归于失败;至于像李贽这样有"异端"思想的人,身陷牢狱自不足惜;而海瑞这样 坚持旧道德、廉洁奉公、执法不阿的"模范官僚",也令人如芒刺在背,同样不合时宜。其时,有大臣上疏:"今天下之势,乱象已形而乱势未动;天下之人,乱心 已萌而乱人未倡。今日之政,皆播乱机使之动,助乱人使之倡者也。"
总之,"变乱成宪"固然不可接受,由"成宪"所造成的问题却必须听之 任之。因为,这不仅符合官僚们阳为道德、阴为私利的处世原则,也有利于皇权专制对于政治平衡的需要。可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凭着制度的惯性,明朝仍得以 继续坐稳江山。若非明末由河南、陕西连年饥荒导致的大规模民变,决不至于引起像李自成攻入北京这样的事变发生,满族的军事力量也就未必有入关的机会。
强化皇权专制的心理动力
仔细想来,两千年间,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以加强皇权专制为宗旨,结果就是使专制越来越深刻。唐以后,直到近代以前,这种皇权专制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 已基本杜绝了从体制内被篡夺的可能:宦官、外戚和嬖臣的专权擅政虽不免发生,其实完全处于皇帝的掌握之中;各层级和条块上官员威势虽重,所谓"官大一级压 死人",也绝无专擅的可能。
另一方面,在当时社会上,缙绅之家或能在乡里举办一些兴利除弊的事业,却影响甚微,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一历史时期,要说最具危险性的,是来自境外异族的入侵,宋、明都因此而亡国。但是,宋朝总是以"岁币"与辽、西夏和金人议和。当时主和的人,虽或有使 人民免于兵燹的良苦用心;却也懂得皇帝害怕战败,且又不愿意人家战场立功的心曲。而主战的人,多数也不愿担上"幸兵以自取重"的罪名。宋朝的寇准,因"澶 渊之功",一度为真宗皇帝所厚爱,但皇帝转念之间又以为受了"城下之辱",而将他一贬再贬。这种爱与恨的微妙变化,正反映了皇权专制非常深刻的复杂性。在 皇帝的"猜防"之下,外敌似不足道,"内敌"却遍布朝野。
另一个例子,是关于明成祖朱棣的。明初在长城以北设东胜、大宁、开平三卫,构 成抵御蒙古的第一道防线。大宁后来撤卫建藩,为宁王朱权的封地。蒙古兀良哈部归附明朝后,朱元璋便在兀良哈故地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由宁王节制。"靖 难"兵起,朱棣夺了宁王兵权,兀良哈成为"靖难"之师。功成之后,明成祖即允许兀良哈入据大宁,不惜隔断东胜卫与开平卫之间的联系。之后,东胜卫和开平卫 不得不先后内迁;遂使大同、宣府、蓟州三座拱卫京师的军事重镇,与辽东之间的联系也就此阻绝;北京因此而"孤悬绝北",先后处于蒙古族、满族铁骑的逼迫之 下。这种军事上缺乏远见的举措,很大程度上也是囿于明成祖对"内敌"的顾虑。
清朝的武功是空前的,即便到了鸦片战争时,以当时中国军队 的实力,未尝不能与隔海而来的英军争胜。然而,清廷和战无定计,几番战败之后,就轻易地割地赔款。个中缘由,未尝没有顾虑英人勾结"内敌(汉奸、奸民、丑 类)"的因素。据记述,当时沿海各战,无不有汉奸为英军效力。从那时开始,清朝总是稍经战败,就接受不平等条约,其中自亦含有对内忧的考虑。故所谓"宁与 友邦,不与家奴",虽或出于臆测,亦非空穴来风。
揆诸历史,则也不仅清朝如此。当年,宋高宗宁可杀岳飞,豁出半壁江山与金人议和,目的 就是要阻止金人送徽、钦二宗回国,威胁自己的皇位。相反的例证,则是明朝景泰皇帝拒绝与瓦剌议和,结果导致英宗被送回,致有南宫之变。"与友邦",或可偷 安下去;"与家奴",变生肘腋亦未可知。其中的因与果,皆与此种皇权专制的性质有关。"公与私"、"恶与善"、"利与弊",在政治上颠过来倒过去,不过系 于皇帝一念之间对于"内敌"之猜防。
专制的性质既然是"务集权于一人",皇帝的"猜防"当然不会有尽头。
明清两朝的文字狱,对皇帝歌功颂德用了一个"则"字与"贼"谐音,那就是污蔑皇帝曾经是盗贼;科举出了个"维民是止"的题目,"维止"二字怀有将"'雍正'砍头"的莫测居心。明明是自己牵强附会,却断定他人含沙射影。皇帝的心理有多阴暗,则天下人的心理就有多阴暗。
猜防之心到了这样的程度,无论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足以引起皇帝的警惕。以至于身边臣僚们比自己睡得早些起得晚些,或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江南富足翁" 睡到"日高丈五犹披被",皇帝也不能释怀。大臣劝皇帝读《大学衍义》,就被怀疑是在讥刺皇帝没读过《大学》,连家带口把人家打入监牢五年。专制的心思就这 样越来越变得无微不至,皇帝的猜防之心自亦深入骨髓,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
两千年的历史经验证明,这样的专制体制除非变 得更加专制,否则皇帝就会担心自己的权力被削弱。所谓两千年所行之政皆为秦政,实在是秦政的一个个的加强版。而猜防是皇帝专制心思的本质,是强化专制的心 理动力。皇帝的"猜防"越甚,专制心思也就向着强化专制的方向自然而然地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