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思量,几度挣扎,她终于不再逃避。若与他相知相爱是命运,她愿虔诚接受,且永不后悔。所以,不论日后命运怎样对她,她都不怨、不愠、不伤。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光阴荏苒,弹指十年过。
那日,云英穿着凤袍,站在一身衮冕的元钦身旁。他的手紧握着她的,他的手心如此温暖,像东边的第一缕阳光般给她爱与力量。
那是他的登基大典,他终成了御宇天下的王。云英轻舒了一口气,可当她看见阶下的父亲时,身子却不由轻颤了一下。她从父亲的脸上读到了失望与讥讽,那是对背叛者才有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无措,又有一瞬间的惶然,可很快,又归于释然。
心有不甘的宇文泰冷冷一笑,心中暗潮汹涌。几日后,他就带着几近逼迫的语调说要为皇帝选妃。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是温香软玉抱满怀?三宫六院,岂止有72妃?可是元钦身边,却始终只有云英一个。当太子时不纳侧妃,而今登基称了帝,亦连一个小小的御女也没有。
宇文泰一甩手,宫人忙会意地将一大沓画卷捧到了元钦面前。走错了一步棋,有的是更多的棋子等着他去下。他说宇文家的女儿可不止皇后一个,就算皇帝全看不上,还有朝中众多的名门闺秀让他挑选。
没有片刻思量,元钦将那些画卷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挺直了身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朕绝不负云英!"
宇文泰的目光依旧含着冷冽与轻蔑。他幽幽地说了两个字:子嗣。
元钦的手紧握成拳。纵亲密相守了十年,可膝下却不曾有一儿半女。不是没有遗憾,可若这样的遗憾要以另一个女人来补,那他宁愿不要。
他直视着宇文泰的脸,再度坚定地说:"朕只要云英一个。"说罢,扬长而去。他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分外颀长,直到慢慢消失在宇文泰的视线中。
他不像他的父亲,竟不甘心做个傀儡了。宇文泰的脑中一阵震惊与忧烦。
磕磕碰碰了两年有余,年轻的皇帝踌躇满志,终于决定要夺权,夺回曾祖父魏孝文帝元宏打造的大好山河。而他要对付的人只有宇文泰,那个他从小深恶痛绝的人,与他山盟海誓的妻子的父亲。
不是没有犹豫,可理智与情感,终究是理智重,江山与爱人,终究是江山重。
云英不曾哭闹,只是默然地坐着,如同初见时那般坦然静和。良久,她才问道:"你真的要我阿父的命吗?"元钦脸色蓦地一变,从未有过一个时刻,他觉得如此害怕,不是为着生或死,而是害怕她的一颗心即将离他而去。

他轻揽她入怀,喃喃自语:"云英,莫要与我生分。只要你一言,我便什么都应你。"
云英摇首,心乱如麻。宇文泰再不好,到底是自己的父亲。而元钦,也不过是想要夺回原就属于他的东西。她无从选择,唯有再度去等待命运的安排。就像花落了能再开,雁去了能再回,命运让人失去了什么,或者,又会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你。
西魏废帝二年十一月,元氏宗亲,尚书元烈谋刺宇文泰。结果事情败露,宇文泰勃然大怒,下令扑杀元烈。元烈之死深深触动了元钦那根敏感的神经。他固执地认为是自己的犹疑葬送了元烈的性命。在愧怍中,恨意熊熊燃起,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次年正月,元钦满怀信心地打着收复元氏江山的旗号,不顾众人苦谏,秘密召集了分掌禁军的三位将军,企图发动一场自上而下的政变,诛杀宇文泰。岂料,三位将军临阵脱逃,政变无疾而终。手握着废立大权的宇文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废元钦帝位,迁往雍州安置。
那年冬天,白雪皑皑,迷离了人的眼,挑乱了人的心。
云英轻拢鬓发,在疾驰而走的马车里,听风的呼啸之声。她将手覆于他的手上,这次,由她给予他温暖。
他转而望她,他很想问她,可曾气他恼他,恨他,怨他?可话至嘴边,却化成一缕轻雾,迅速飘散于冰天雪地中。良久良久,他终于俯在她肩上,号啕大哭。
不能共富贵,同患难或者也是一种幸福。可惜,身逢乱世,由不得她做主,亦容不得他掌控。
终是要曲终人散,终是要人走灯灭。
西魏废帝三年四月,宇文泰派人带来了一壶鸩酒,年仅29岁的元钦终于彻底败给了宇文泰。
云英握着他的手。而今,他无法再给她温暖,她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天上人间之别,来得如此迅疾,令人猝不及防。
来人手捧一袭新装走至她的身边,轻声唤了声旧时的称呼:"大小姐。"见她不曾有回应,便又道:"大将军在府里等着您回家。"
云英不语,只是微微低头浅笑。她忽地拿起案上的酒杯,昂首将它一饮而尽。鲜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衫,就像她初为新妇时穿的嫁衣那样艳丽夺目。
花落了,人亡了。暮春里,树迎着风,不停地晃动着,白花零散,撒作满地一片。犹记那年,少年弯腰将它们拾起,小心翼翼地包裹入帕。他一定不知道,这花的名字就叫作-云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