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初夏,抗日战争已进入第六个年头,是最艰苦残酷的时期。八路军平西军分区辖区是当时北平地区唯一的抗日根据地,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被抗日军民誉为"插在华北敌后的一把尖刀"。
孤身建立敌后谍报站
我这个1937年参加革命的"小鬼",当时是平西军分区司令部的侦察股长。
一天,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急电密告平西军分区,要求分区情报部门不惜一切手段,尽可能掌握日军平汉(北平-汉口)铁路有关军用列车的详细情况,并及时上报军区情报部,以便转发同盟国美军一方。电文中还要求军分区立即派遣得力人员亲自建立敌后谍报站,以确保这一急迫而重要的任务得以完成。
分区司令部参谋长张肪(这是化名,实为张学良将军的弟弟张学思将军)将这一危险但又极其光荣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清楚地知道,必须要在日军内部交通运输线的指挥中枢建立一个可靠的谍报组织,才能最大限度、准确地获知日军军列情报。
经各方了解和搜集情况,我从掌握的敌伪材料中得知:高碑店车站的中国站长董炳琪(当时日军配置:日本人为正站长,中国人为副站长),是可以突破的对象。他的妹妹在军分区后勤处工作,这一渠道,算是有利的条件之一;其次董炳琪有吸大烟的嗜好,收入不高(当时日军是用"混合面"付他薪水,没有现金),而开销甚大,经济上时感捉襟见肘;加上董本人抗战前曾经在高碑店的几个学校任过教,在当地算是一位有一定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当地的年轻人都叫他"董老师"。我当时只有21岁,抗战前是保定同仁中学的学生,扮成学生去向他做工作,自然轻车熟路,十分合适。
我们全股参谋和站长们经过彻夜研究,最后决定在平汉线上的高碑店车站下手。我将以上计划向分区首长汇报后,很快得到了批准,于是我抓紧时间进行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做了一身合适的学生装;仿制了一份日伪高碑店地区的"良民证";携带了一份军分区司令员陈正湘、政治委员刘道生签发的盖有大印的委任状和一封董炳琪之妹写给他的家信,此外,还带了现大洋50元,趁着月光,离开了山区根据地,直奔房(山)涞(水)涿(州)平原的敌伪占领区。
因我多年从事情报工作,也曾多次化装进入高碑店进行过侦察,故对高碑店敌伪的哨卡布局十分熟悉。当天是高碑店的大集,我没有用"良民证"就顺利地通过日伪军的几道关卡,径直到了高碑店火车站。
我架好了自行车,镇定了一下情绪,手提小包,直奔写有"站长"牌子的办公室。推开办公室的门,不由一怔:只见屋子里有三四个日本鬼子正在叽里咕噜地讲着什么,随着"什么的干活"的发问声,我极力镇静地回答:"我找董老师。"
一个鬼子军官用手指了指隔壁:"那边的!"
我连忙退了出来,随即推开隔壁的房门。因为董的妹妹曾向我详细地介绍过其兄的相貌,说她哥哥董炳琪是个"瘦高条儿",所以我马上就判断出几人中,那个坐在办公桌前黑黑瘦瘦的人,无疑就是董炳琪。
我上前热情地喊了一声"董老师您好",接着说:"我是您的学生,您还认识我吗?"他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态。
见他在竭力回想着什么,我连忙自我介绍说:"我叫刘晓九,现在北平师大读书,这次回家探亲,父亲令我前来看望老师。"
董炳琪看到我拎着沉甸甸的一个小包,眼神由狐疑转为欣喜,也就顺水推舟地认可了我这位"学生"。他热情地迎上来握着我的手寒暄一番。看着四周无人,我小声对他说:"我从顺河庄老师家中来,师母大人有事让老师回去一趟。"他稍加考虑,然后到日本站长那屋去请好了假,便同我一起骑车到了高碑店车站南边五六里的顺河庄--董炳琪的家。
这是一座整齐清洁的四合院,位于平汉铁路的东边。进到上房,我马上掏出了其妹的亲笔信,交给了他。他只看了几行,手就抖动起来,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说道:"你……你真是胆子太大了!你可是要连累我们全家的啊……"
见到分区首长的委任状,董炳琪的脸色更加苍白,全身不停地抖动,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干,也干不了,请老弟立即回去,我可以送你走,送你过日本人关卡……"
我十分清楚:在这样的关头决不能退缩,否则前功尽弃!于是我面带笑容,斩钉截铁地说:"董老师,我的来意您已经明白,我的决心您也可以看出来。我既然奉上级的命令来到您这里,就是要有一个满意的结果,好回去向上级交代,也好向您妹妹交代,没有您的准话,那是断难打发我离开这儿的。一天谈不成,我就一天不离开这里,十天谈不成,我就在您家住十天。我想,您是绝不会将兄弟出卖给日本人的吧?再说日本人要是知道您的亲妹妹是八路军干部,对您可没有任何好处,那可是关系您全家老小的性命啊!"
我的这一大段软中带硬的话,反倒使他镇静了下来,他不那么哆嗦了,脸色也似乎好了一些。他对我说:"走,到里屋去坐。"于是将我拉到内室关上房门,坐在炕头上问我:"你们究竟要我干些什么事情呢?"
我见事情有了眉目,于是从小包中取出那50块大洋,放在他的面前,轻声对他说:"董老师,我们迫切需要知道有关日本军列的各种情报,比如军列的发车行驶时间,某次军列的车厢数和货物种类等等,我们将会派专人来您这里取情报,你俩保持单线联系。我们首长说了,从您开始做工作的日子起,我们委托绝对可靠的关系,每月给您送大洋若干作为工作经费。您尽管放心,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您的妹妹也不会知道。交您完成的任务并不复杂,而您作为车站的中心站长,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这个情报的。"
此时,董炳琪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但他又提出:日本鬼子的军列经常临时加车,往往不在编制计划内,搜集起来会有些难度。我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中方副站长属于车站负责人,应当能够掌握这样的消息,当然也要有些勇气和做抗日工作的热情,千方百计去搜集情报。
他这时不断地点头,表示了同意。随后我们又进一步研究了情报送出的途径和种种应该注意的事项,初步决定自高碑店车站开始,每5~7里地设一个情报点,逐站将情报转送至平西根据地。等到他的接头人落实后会立即和他联系,并定下了他们的接头暗号。
交谈良久后,我看董炳琪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在即将告别的时候,恳切地对他说:"董老师,您是明白人,眼下日本人表面上看来猖狂,但已经可以看出他们必定会失败的结局。您如果从现在起为抗日多做一件事,您就是抗日的有功之臣,共产党和人民群众是不会忘记你的。"
董炳琪听后站起身来,走到我的面前拉住我的手说道:"共产党八路军功在国家,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有共产党八路军,中国就亡不了。我妹妹在八路军,我家就是抗属,我虽属伪职,但从未做过对不起中国人良心的事。"说完,他又挺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刚才实在是太突然……其实……"
见他如此,我安慰他说:"抗日不分早晚先后,任何时候只要为抗日工作出力都不晚。"说完我俩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时已过晌,他骑车将我送出日本人的关卡,我连夜返回司令部驻地。翌日,我向分区首长做了汇报,因圆满完成这次任务而受到了嘉奖。
不久,连通平西抗日根据地和高碑店车站的谍报网就迅速建立并立即投入了工作:董炳琪先将情报交给车站附近一化装情报员,情报员再火速送出,然后一站站地传递到平西军分区,速度之快往往不需一天。分区得到情报后则迅速电告晋察冀军区情报部,并立即转告美军航空兵。
在董炳琪担任高碑店车站谍报站长的那段时间里,他先后提供过十多次重要军列运输情报,而且美军航空队也确实对平汉铁路沿线、保定以北、涿县以南地区进行过多次轰炸,给日军以沉重打击。每当听到日本军列挨炸的消息时,我都不禁想到:这其中,或许就有董炳琪的一份功劳吧!
1943年底,董炳琪被日军秘密逮捕,我地下党组织千方百计设法营救没能成功。据事后得知:他违反了谍报工作的纪律,没有严格遵守当初我再三向他强调的"单线联系"的工作原则,擅自发展了一名扳道工替他传递情报,后被日本特务机关察觉。因案情重大,董炳琪被送往北平侵华日军特务机关总部,受尽严刑拷问,最后惨死在狱中。
闻听此事后,我想:董炳琪虽先任伪职,但后在我党晓以民族大义和民族气节的感召下,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为抗日做了许多重要工作,也算是终保晚节,青史留名吧!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偶尔回忆起这段往事,我还常常感念这位为抗日事业而献身的老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