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同作战
在缅甸战场,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美军在各方面所体现出来的优势。60年前,中美两国国力差距悬殊,体现在军队方面更如此。
第一个让我惊奇的是美军的工程机械化程度。那时候,美军就已经开始使用大批推土机、挖掘机,所以工程进展非常快,基本上部队打到哪里,公路就已经修到了哪里。我们到达孟关后走的中印公路,就是1943年春开始修筑的。两个美国工兵团和两个中国工兵团,以及大量印度工人参与其中,而我们当时还是用铲子、锤子等最原始的工具,所以这一路让我们大开眼界。
我们那时候也确实感觉到美军机械化的优势:比如攻到伊洛瓦底江边,只要找到船,他们马上就能装好发动机将船开动;遇到河流,美军也会迅速在几天内架好桥梁,效率非常高。美方还配备专门的修理所,修理这些机器。
我印象深刻的,还有美方给每个步兵连都发了一部Walkie-talkie Radio,我们当时叫它"步声机",那时的步声机体积很大,要背在身上。这对行军、作战先头部队向后面指挥官传达信息十分有利。美国军队在60年前就有这样的通讯器材,不过遗憾的是,中国士兵普遍文化素质低,都不会用这种先进的仪器,几天后,这些步话机都被送进仓库束之高阁了。
美国人非常重视战前准备,对敌情、作战地形都做好充分准备。在攻打西保前,他们不但给连以上军官都配备了五万分之一的大比例地形图,还发了一份空中摄影图。我记得摄影图十分清晰,可以清楚看到地面上的街道、房屋、树木等,而此前中国师长用的还是比例尺为二十万分之一的橡胶地图。
从师部到营部,都配有一个美军联络官,他们传达中美军队要求、沟通双方情况。师部一级的联络官还有军事指挥权,我们师部的联络官是一位上校,我们都叫他Colonel。
中国军队传统的供应和补给是由军需处提供的,每发放一级,就被克扣一层。不知是否因为对中国军队的情况比较了解,在这里,后勤供应都是由美军联络官直接补给到连队的,这样避免了中转单位的盘剥,也显示出美军组织的精简有效。我们到达营地时,许多美军联络官已经先到那了,连司务长很快就领到大米、牛肉罐头等,我们很快吃了饭。美军作战补充非常好,每场战役前会加强后勤补给,吃的都比平时丰盛很多;而从战场上下来以后,又马上把被服、弹药补充上去,随时作战、随时补充,后勤补给非常完善。
在国内时,我们的军纪就要求得比较严格,平时军纪扣都要扣好,走路也要挺直腰板非常规整--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到了现在。国民党部队从来不留头发,都要剃成光头,每个连里有个理发兵,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大家集体理发。
中国驻印军的总指挥是史迪威将军,他喜欢到战地巡视,所以我们下级军官也有机会见到他。史迪威经常背着冲锋枪深入第一线,甚至和士兵一起作战,所以下面的士兵都很喜欢他,但听说和中国军方的上层关系不好。我们是下级军官,对上层的事情了解得不多,只觉得有些事情比较蹊跷:有一次,54军代军长阙汉骞到缅甸前线,我们还组织仪仗队欢迎过他,但没几天阙汉骞就打道回府了。后来听说是史迪威不欢迎他,史迪威愿意直接指挥到团。
参加会战的英军36师除了军官是英国人外,士兵全部是印度人,因为英国人在印度有多年的殖民统治,印度士兵从服装到装备基本上都跟英军一样,这也让他们有优越感,所以我感觉印度士兵对中国军人多少有些看不起。不过也难怪,我们那时的装备、整个国力都那么差,有什么资本让人家瞧得起呢?在这个战场上,有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缅甸人和中国人,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是一场真正的国际反法西斯战争。
在我感觉中,美国士兵对我们还是比较友好的。美国大兵喜欢抽骆驼牌香烟,有时递给我们,但中国人很少抽。虽然都属于协同作战的友军,平时也难免有点小矛盾。有一次,连里的一个士兵和美军工兵团的一个黑人发生了点争执,他觉得那位美国人看不起他,回来告诉我,我那时正年轻,血气方刚,听说自己的弟兄受了气,就要冲过去找对方论理,结果美国联络官出来把我劝住,又是送烟又是送饼干让我消消气。好在师长潘裕昆得知后也没有处分我,我后来想,也是自己年轻太冲动了--人家是来帮我们的,我们怎么能和人家打架?
奇袭密支那
到达孟关不久,我们50师的150团就被抽调进特遣队,参加著名的奇袭密支那战役。我的身份是50师师部特务连连长,在攻击密支那期间,我们特务连要紧随师部,担负搜索、警戒任务,一般情况下很少直接参加战斗。但是因为有16期的黄埔同学在150团,所以我格外关注战争的进展。
特遣队由3个团组成,除了我们师的150团外,还有新30师的88团以及美军5307团。除此外,还有一支约300人的缅甸克钦族野人别动队。特遣队由美军梅利尔准将统辖,分为K、H、M三个战斗队,都由美军军官指挥。
我还记得150团出发那天,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似乎预示着这将是一场极为艰难的战役。因为行动队行踪绝对保密,不能空投补给,所以每个士兵出发前都带足半个月的干粮和必需药品。
从地图上看,孟关到密支那的直线距离顶多有200公里,但其路途之复杂程度远不是我们所能想象。它与孟关之前隔着两道大山、一条河谷,过孟拱河谷又得翻越更为险峻的苦蛮山脉才能进入伊洛瓦底流域,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地形十分隐蔽,往往是等发现敌人时,几乎就已经是"面面相觑"了。
5月上旬,特遣队进入苦蛮山脉。这里山峦起伏,峭壁林立,行动十分困难,有时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行,有时不得不在石壁上凿出台阶,以供攀援。辎重连和迫击炮连行动更为困难,骡马和人往往不能在一条路上行进,为了绕过一个悬崖峭壁要绕很远的路。上坡时,骡马走不动,人要扛着马屁股走;下坡更难,得有人走在前面顶住骡马前胛,后面有人拽着马尾巴,以防坠入山谷。即便如此,还是有超过一半的骡马累死或摔死在沿途中。
因为行军艰难,走在先头的美军有时丢弃掉武器和重装备,后来我们听到参加战役的战友们讲起这个情况,觉得既奇怪又可惜。这也许体现了中美两国国情不同,在美军方面,以保障人的生命为第一考虑;而在中国军人眼里,武器即生命,绝对不允许随便丢掉武器。
H分队的150团行动迅速,5月16日,他们已经秘密潜伏在密支那西机场。17日上午,美军50多架飞机猛烈轰炸,日军全部爬出掩体工事,暴露在我们的枪口下。150团突然发动袭击,守卫机场的300多名日军及其指挥官平井中左全部被歼灭。亨特上校在密支那机场的跑道上向史迪威发出了无线电密码信号--"威尼斯商人",意思是"我军已占领机场,运输机可以降落"。当天下午,100多架道格拉斯式飞机拖着滑翔机,穿云破雾,飞临密支那上空,第一个航次就把新30师89团、美军819航空大队空运到机场,加强对密支那机场的占领。
奇袭密支那,是史迪威最为冒险、也最成功的军事行动。占领密支那机场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从此中美的空中补给,不必再绕行凶险的驼峰航线,而改经密支那中转,不但缩短了航线,也降低了飞行高度。
密支那战略地位如此特殊,所以日军也调来大量增援部队,拼死反攻。我们的部队曾攻占了密支那市区,但又被日本人反扑过来,一直处于胶着状态。中国士兵伤亡巨大,我在战干团的3个同学都牺牲在密支那。史迪威对密支那战况十分焦急,先后撤换4个美国联络官,最后迫于无奈,只能启用中国高级将领,新30师师长胡素、50师师长潘裕昆都被调来前线指挥自己的军队。
7月18日,中、美军队转入密支那街区巷战,日军被压缩到城北的最后阵地。50师师长潘裕昆挑选了100多名战士组成"决战敢死队",在当地华侨带领下,冒雨绕到日军背后。腹背受敌的日军意志终于崩溃,残兵惶恐地逃出战壕,用竹筏泅水渡过伊洛瓦底江,向八莫方向溃退。最高指挥官水上源藏被逼到江边的一棵大树下拔枪自杀。历时80天的密支那攻坚战终于宣告结束,中国军人以上万名官兵的宝贵生命,一雪两年前兵败缅甸的前耻,也换来了整个亚洲战场具有战略转折性意义的胜利。
重生之路
打完西保之后,在一次训练中,一个士兵不小心踩上了日军埋下的地雷引起爆炸,当场死伤几名士兵,我受了重伤。卫生队立即用担架把我抬进美军野战医院,进行紧急抢救。刚开始我还能觉察自己躺在手术台上,但很快就被全身麻醉完全没了知觉。
第二天清醒后,医生告诉我:弹片由右肋穿进体内,他们从右下腹切开10厘米,取出弹片,消毒、缝合、包扎等一系列手术处理;右下肢膝关节窝也有弹片穿进。好在这些弹片没有击中脏器要害。
清晨一早,医院用救护车把我送进密支那后方医院。那时密支那刚被我们攻占,还来不及建一座综合型的完整医院,所以只能根据伤员的伤情,按轻伤、重伤、截肢等不同类型,分散建立不同类型简易医院。我住的临时医院远离市区,只是临时搭建了几间帐篷,医务人员少,伤员也没有几个。
让我印象很深的一点是,密支那战地医院都是男性美国人--我后来听说是因为史迪威拒绝中美政府派女性工作人员来印缅战场。所以起初我根本分不出谁是医生、谁是护士、谁是业务人员。这些美国人都表情严肃、不爱讲话。专职给我换药、送内服药的,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态度非常和蔼,我猜想他应该是位护士,我就用一些简单英语与他交流。时间久了,我们慢慢熟悉起来,有一次他还拿出妻子的照片给我看,还劝我礼拜天去教堂做礼拜。
在医院的精心护理下,我的伤很快痊愈。一天早上,我乘坐专供医院运送伤员的飞机,从密支那起飞,飞回50师师部在腊戍的驻地。师长潘裕昆还特地指示副官处处长发给我一份校官伙食,以便早日康复。
1945年5月,我们作为最后一批远征军回国,回国的时候,沿途看到的都是激动的老百姓,以各种方式来欢迎归来的抗战英雄,我那时候觉得我的人生已到达最辉煌的顶端。
在南宁待了一段时间,部队又向雷州半岛出发,准备与日军在那里交战。行军到广西贵县时,突然听说日本投降的消息,我长舒一口气,觉得好日子终于来了,我终于可以有机会好好孝敬多年未见的老母亲了。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国共和谈成功,可别打了,也不想打了,打了八年抗战,别再中国人跟自己人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