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特琳轻轻一笑:"既然已经惹恼他们多次了,再多一次也无所谓了。我不怕,因为我是美国人。"
到了日本使馆,当魏特琳代表她所在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部分女难民找到福田先生时,福田感到惊诧不已:"魏特琳小姐,你真是中国人所说的观音菩萨啊!"
魏特琳则摇头道:"不,我只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本能,帮助这些可怜的有家庭的妻子来保证她们的丈夫的安全而已。阁下,你也是一位有妻子的丈夫,我想你能理解这些身在难民营里的妇女们的那份担心吧!"
"我尽力而为。"面对这样一位坚韧不拔、无私为人的美国女人,福田先生只好这样答应。而这,也使近千名身处困境的妻子的丈夫免遭屠杀--当然仍然有部分妇女的丈夫因为被日军坚持认定为"中国士兵"而杀害。
难民营的问题越来越多,就在魏特琳为那些家有丈夫而身处"走留"两难困境的妻子们实现日方确认身份、争取保命的同时,又有更多的妇女向她提出:她们的丈夫和儿子现在不知在何方,她们急着想寻找丈夫和儿子的下落……"不找到他们,我们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我的夫啊!""我的儿啊!"校园里,不时传来一声声如此悲切和绝望的哭喊,让魏特琳心如刀绞。
"这事我们得管!"魏特琳忍不住了,她又要挺身而出。
"可华小姐,咱管得过来吗?这可是几百、几千人哪!"同事们一听就摇头,"现在校园内每天供一人一碗粥、一人一口水就忙死我们了,还要天天防着日本兵偷着来奸污--昨天你去国际委员会总部开会时,两个日本兵就跑到南山公寓楼拉出几位姑娘在走道里强奸了……我们顾不过来呀!"
魏特琳一边听着一边抿着嘴唇,最后说:"我明白大家说的都是事实。但你们想想:到我们学校来躲避的这些妇女和孩子们,她们多么无助,而我们的学校现在就像一座生命孤岛,靠难民们自己是无法做成一件事的,因为她们只要一出门,日本兵肯定不是弄死她们,就是十次、二十次地强奸和轮奸她们。这情形我们谁也不想看到,哪怕是有一个姐妹受这样的罪,我们都不允许。但你们再想:如果你们也不知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死活,你们会着急吗?会千方百计出去找吗?我想肯定会。所以,将心比心,我们就应当为她们着想,至少力所能及地帮助她们找到丈夫或儿子的下落。难道不是这样吗?"
没有人再开口了。魏特琳便叫校工老王去统计要求寻找丈夫和儿子的妇女名单。第一批名单很快送到魏特琳的手上,560多名妇女提出这样的请求。
此时的南京城,仍然到处是日军在烧杀抢。为了掩盖其大屠杀的罪行,日本军方已经在组织各种力量对大屠杀现场进行"清理"。如果不在此时出去寻找,那么那些失去丈夫或儿子的妇女将永远不知其亲人的下落。然而要让这么多妇女上街满城寻找不知生死的丈夫或儿子,谈何容易!
日本兵让吗?即使让,一旦他们见到大街上突然出现这么多"花姑娘"会怎样?魏特琳再次陷入欲罢不能的处境。
再找日方?
"我的天哪!华小姐,这回我一定要劝你了,你无论如何不能再为这事去找日本人了。"程瑞芳等不让魏特琳行动。
"为什么?你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魏特琳知道大家的好意,但她坦言问程瑞芳。
"我们也没有办法。可华小姐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不,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校园里的一万多名妇女和孩子怎么办?"程瑞芳真是急了。
"放心,日本人不会拿我怎么样的。"魏特琳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很有把握。
"如果万一呢?"程瑞芳坚持。
"我亲爱的程夫人,现在是战争时期,所有的万一都有可能。可我们不能因为'万一',而不去尝试一下吧?你也是有夫有子的女人,你很爱他们吧?我们的那些不知自己丈夫和儿子下落的女人们难道不也是这样吗?所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她们呢?"
"我说不过你。可华小姐……"程瑞芳委屈地抹眼泪了。
魏特琳伸开双臂,将其紧紧拥抱,亲昵地说:"谢谢程夫人对我的爱。放心,我会注意保护自己的。"松手后,说:"我去日本使馆了,学校就交给你了!"
程瑞芳点点头:"早点回来。"
"嗯。"魏特琳挥挥手,消失在校门外的大街上。那大街上浓烟滚滚,鬼哭狼嚎……
在魏特琳的力争下,日方同意魏特琳她们自行组织帮助失散的妇女去寻找亲人,但提出条件:学校须派出人力去协助掩埋尸体。
只要是为受难的中国姐妹们做事,魏特琳就必须接受日方提出的任何条件甚至是苛刻与屈辱的。而这件事也让魏特琳作为南京大屠杀的见证者,目睹了日军所犯下的种种暴行--它们都记录在《魏特琳日记》之中:
你们曾经在南京住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面前的街道是什么样子!那是我所看到的最悲惨的景象:公共汽车、小汽车翻倒在街上,东一具、西一具地躺着脸已发黑的尸体。到处都是被丢弃的军服,所有的房子和商店不是被洗劫一空就是被烧毁。(1937年12月21日《日记》)
日本使馆想把电厂修好,以便恢复供电。于是拉贝先生找了50名雇员,把他们带到电厂。当天下午,他们中的43人被日本兵枪杀了,理由是他们过去是政府雇员。(1937年12月22日《日记》)
住在我们东院的邻居孙说,昨晚有60~100人,大多数是年轻人,被日本人用卡车运到金陵寺南面的小山谷里,用机枪打死,然后把尸体拖入一间房子里,连同草房一起烧掉。(1937年12月23日《日记》)
下午4时30分,我去金陵大学。在这之前,有一批哭哭啼啼的妇女告诉我,她们听说日本人从难民中挑选出一些男子,如果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他们将被杀死。(1937年12月24日《日记》)
今天早上,我和一些在校园里出售热水的人一起出去,目的是帮他们弄一车煤。他们不敢单独外出,怕被抓或车子被抢。我站在煤店门前等着车子装完煤。这时过来一名妇女,她说她来自孝陵卫,在城外国家体育馆附近。她说孝陵卫被彻底烧毁了,先是中国军队烧了一部分,接着被日军彻底烧毁。她家10口人中仅剩下她和丈夫及一个孙子,她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媳及一个孙子都走散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1937年12月29日《日记》)
今晚,我们的信使魏对我详细讲述了他的经历:去年12月14日,他去国际委员会和鼓楼医院送信时,在鼓楼医院附近被两个日本兵拦住,一个用刺刀顶住他的腹部,另一个用枪顶着他的背。他当时佩戴的美国大使馆的袖标,被日本兵扯了下来。他被押到下关,以后在那里待了10天,每天为日本士兵挑抢来的赃物,然后把赃物装上卡车。他说,他看见成千上万的人被屠杀,有士兵,也有平民,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的,到处都是尸体……后来他被押回城内继续干活。他说一路上,他看到每个水塘都满是人和动物的尸体……(1938年1月3日《日记》)
魏特琳肩负重任,到处在找受难姐妹们的亲人,但通常是没有什么结果。偶然也有喜事:比如早先在校门口寻找12岁女儿的那位母亲,意外地找到了女儿;一位哭得死去活来的妇女在另一个安全区找到了失散十几天的丈夫。然而多数妇女再也没有能与她们的亲人团聚……这便是日军南京大屠杀的结果与事实。
"继续找!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想法出去找!"魏特琳认为自己必须尽全部力量帮助失散的姐妹们寻找到自己的亲人。然而,每一次出去找人的时候,魏特琳的心灵都受到极大刺激--1月26日那天下午,她在一座废墟前见到一位熟识的妇女,那人问魏特琳知不知道杨家附近的山谷池塘里有大量尸体,并说愿意带魏特琳去看看。于是两人来到池塘前,魏特琳看到了这里的一切。她在这一天的日记里这样写:
我们找到了那个池塘。池塘边有许多具焦黑的尸体,尸体中间还有两个煤油或者油罐。这些人的手被铁丝绑在身后。有多少具尸体?他们是不是先被机枪扫射,再遭焚烧?我不得而知。在西边小一些的池塘里还有20~40具烧焦的尸体。我看到这些人穿的是平民的鞋,而不是军人的鞋。山丘上到处都是尚未掩埋的尸体……
像魏特琳这样的虔诚的基督教徒是不会说谎的。我想今天的日本人应该相信这样一位基督教徒在70多年前记录下的南京大屠杀现场不会有假吧!
在帮助妇女们寻找丈夫或儿子期间,魏特琳依然是千万名妇女和孩子的守护神。有许多事连魏特琳自己都记不住了,因为她每时每刻都在为校园内的难民们挡风遮雨,甚至常常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女人。
程瑞芳与魏特琳在一起时间最长,并且也用日记形式记录了南京大屠杀期间她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情况。我注意到程瑞芳的日记里几乎每天都有关于魏特琳的文字。其中有几处程这样写:
今天日本兵又来了,有人立即叫我们过去。华小姐总是走在前面。她一出现,日本兵就拎起裤子跑了。
今日中午进来,有一姑娘在外面,日本兵把这姑娘抱到三百号后面竹子处,把姑娘的衣服脱了将要奸,华小姐赶到猛地叫了一声,那兵吓跑了。所幸快,那姑娘没有受害。那个地方顶不干净,尿屎都有,那个姑娘衣服上都是屎,这些日本兵还算是人吗?青天大白日,简直是畜生。
有人在大街上把我们叫住,说日本兵正在强奸他的女人,让我们救。华小姐一听就赶紧跑到小巷里,见几个日本兵正在一个院子里将女人按在地上……华小姐就上前阻止。日本兵很凶的样子,用枪杆撞华,示意她别多管闲事。华不从,大声与日本兵争执。日本兵显得很愤怒地停住了施暴,后来走了。但可以看出,他们很恨华。我劝华要小心,南京城这么大,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事。可她不听……
驻城的日军又出邪招--让难民们登记,说是要发"身份证"。
这是一个大阴谋:除了他们想更严厉地控制和镇压中国人外,像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这样的难民营里的妇女们则是日军借机寻找的猎物。
魏特琳与程瑞芳商量:要让这些美貌的妇女"有病","有病"后日本兵就再不敢碰她们了。
果真,第二天,日本兵又开着车来了,向魏特琳要人。
"她们病了,不能跟你们去。"魏特琳平静而耐心地跟日本兵说。
日本兵不信,抓来几个他们认识的美女,令她们脱裤子。看一眼后,日本兵大皱眉头:那些女人的阴部,又肿又黑,不堪入目。
强盗的欲望被迫遏制。
美女们感激涕零地围住魏特琳,连声"谢谢菩萨"!"谢谢华小姐"!
"一场暴风雪,到现在雪还没有融化,而此前的几个星期一直温暖如春。紫罗兰和三色紫罗兰正在开花,春梅也含苞欲放。由于天气骤变,今年可能结不了果实。这种天气更令人放心不下因物价飞涨而买不起生活必需品的穷人。一想到这些穷人将来怎么生活就使人忧心忡忡。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件好事,因为即使是那些社会地位最低下、最没有文化的人,也看清了'东亚新秩序'的真实含义。"
这一段话是魏特琳于1940年3月2日写的日记,这已经是日军占领南京三年多后的时间,她的话,让我们再次见证了日军统治下的南京人民是生活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而在这三年多的艰难岁月里,魏特琳用她一个女人的纤弱身躯,为数以万计的中国妇女和孩子做了无数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