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开始没多久,我父亲的腿就受伤了,他的4个卫兵牺牲了3个,只剩下高弘锡。他们要父亲先撤回北平,但父亲坚决不走。他曾和战士们说过:"麟阁若不身先士卒行,君等可执往天安门前,挖我两眼,割我两耳。" 一直顶到下午2点,1500名学生只剩600人。父亲决定撤退,和教育长两个人分拨带着学生往北平撤。撤退部队跨过凉水河,到达大红门与红寺之间的南顶路时,又与日军遭遇并发生激战。父亲只得率部再向北,进入时村,在这里遭到了日本人的伏击。后来我看到当地一个村民回忆,日本人就在他家房顶上架了两挺机关枪,截击29军后撤的部队。父亲带伤坚持指挥作战,最后被日军飞机扔炸弹炸伤头部,牺牲了。
侥幸活下来的卫兵高弘锡背着父亲的遗体在村里跑,实在跑不动了,看到一块种白薯的地搭着窝棚,就把父亲的遗体放在那儿,他在旁边守着。后来来了一个小流氓,看到父亲身上有一个金链子还有怀表,就想拿走,被高弘锡制止了。为安全起见,高弘锡把父亲身上值钱的东西--德国照相机、金链子、怀表,藏在自己怀里,跑到北平城里找到当时代理宋哲元管理军务的张自忠和冯治安,说佟军长牺牲了,你们赶紧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把遗体找回来。他们派了一个日文翻译,带着红十字会的汽车,还有十几个警卒,出城到时村找到我父亲的遗体,拉了回来。
看到父亲的遗体,母亲当场就晕过去了,我们几个孩子拿白酒给父亲擦了身体。当时的天多热啊,父亲的伤口都长蛆了(佟兵老人回忆至此,掩面哽咽)。家里有原本父亲给我祖父准备的寿衣、棺材,我们拿出来给父亲用上了。由于怕祖父母伤心过度,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他们父亲牺牲的事。
当时日军快进城了,我母亲很着急,怕被日本人发现把遗体毁了。我祖母信佛,经常去北新桥附近的柏林寺烧香,寺里的老方丈冒着杀头的风险,把父亲的遗体藏在寺院里,在一个大殿的跨院挖了个池子,把棺材放在里面,上面立个碑,不敢写真名,用了我祖母的姓,写着"胡某某"。老方丈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抗战胜利。
颠沛流离的生活
1937年7月29日白天把父亲的遗体接回来后,当天晚上,宋哲元和冯治安就离开北平撤往保定。当时国民党军官的家属都撤离了,仅留下我们家和赵登禹家没人管,赵将军也在7月28日对日作战时壮烈殉国。从那之后,我们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父亲牺牲后,东四十条的大院子不能住了。当时,我在汇文小学读书,校长知道这件事后,就收留我们在学校住。后来开学了,学校也不能住了,怎么办?我父亲有个法国朋友是大夫,他帮忙在一家法国医院包了几间病房给我们住。再后来,我们搬到史家胡同,我就转到了史家胡同小学。后来又搬过几次家,我也不断转学,从育英中学到大中中学再到汇文中学。
家里的收入来源主要靠卖掉几套老宅子,还有母亲给人织袜子赚点钱,生活很艰苦,经常吃不饱。我二姐那时已经嫁人了,她婆家条件还可以,帮了我们家很多。
我在汇文中学读了没多久,就因为打架退学了。当时学校里有一些东北满洲国来的学生,被称为"留学生",他们知道了我父亲的身份,就欺负我。有一个叫赵光宇的同学看不下去,带头和他们打架,被开除了,我也因此退了学。当时我就想不上学了,抗日去,我母亲不同意,说我才十几岁,太小。于是我又去成达中学读了高三,1944年考入辅仁大学。
上大学后,我被日伪公安抓过一次。可能是因为自己说话不注意,被别人知道了父亲的身份,有同学就向公安举报说我搞抗日活动,他们关了我好几天,还打我。母亲四处托人找关系保我出来。张之洞的孙子张厚龙得知后,出面帮忙。找关系得花钱,家里没钱,母亲就把她珍藏的那对金镯子卖了一只。
放出来之后,我就跟母亲说,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在北平待着了,我要去重庆抗日。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她说那边有很多父亲的同事,肯定会帮助我。没想到走到河南商丘,交通断了,困在那里走不了。滞留没多久,就到了1945年8月15日,日军投降了。听到那个消息,真是高兴得快要疯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人生三大悲三大喜
很快,我就收到了母亲的来信,让我赶紧回北平,政府要给父亲举行国葬。我从开封坐火车到了上海,再坐船回到北平。
1946年7月28日,在父亲牺牲整整9年后的这一天,国民政府给父亲举行了国葬和移灵。由李宗仁主祭,从北新桥柏林寺到香山兰涧沟,沿途设6处公祭点,民众自发摆设供桌、祭品。以往我们到柏林寺祭奠父亲,只是偷偷摆些点心、水果,哭都不敢哭,这次总算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了。第二天是赵登禹的移灵日,当时赵家已经没有人在北平了,我和姐姐替他们家打的幡。后来,在西城区选了两条路,分别命名为"佟麟阁路"和"赵登禹路"。
可就是这么大的阵仗,我的祖父母还是全然不知情。他们问母亲:"日本投降了,我儿子怎么还不回来?"母亲就骗他们说父亲在外面有事回不来,还以父亲的名义写家书报平安。后来,祖父母慢慢地似乎明白了,也就不再问。两位老人都是在解放后去世的,到最后也没有挑明这件事。
我的人生中有三大悲三大喜,都是和父亲有关的。第一悲就是父亲的牺牲,好好的一个家庭瞬间破碎了。第一喜是日本投降。再一悲是抗战胜利后本以为国家能振兴了,却发现国民党那么腐败,非常失望。当时我考上了国民党海军军官,要送到英国受训,母亲坚决不许,说受训回来就要打内战,不行。再一喜是解放,尤其是抗美援朝胜利,心情非常振奋。可后来文化大革命,又是一悲,我原来填家庭出身都是"旧军官",后来必须填"军阀"。上世纪60年代,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被派到南苑劳动,我一到那儿眼泪就下来了。父亲为了保家卫国牺牲在这里,如今儿子却被送来劳动,这是父亲的罪过还是我的罪过?我母亲在"文革"时被遣送回老家,最后因为生病看不了,于1968年7月去世了。最后一喜是"文革"结束,之后改革开放,老百姓逐渐富起来了。父亲的功绩也逐步得到了肯定,1979年,民政部追认他为抗日阵亡革命烈士,2009年,他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之一。
我的父亲确实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利益牺牲了自己,而且作为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第一位高级将领,他的死也确实激发了国人的抗日热情。作为儿子,能看到他获得公正的评价,我感到很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