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兵总队"的核心训练是战场防毒。在易俊良的记忆里,那是一场持续三个月的"魔鬼式特训"---
"防毒服整套设备七八十斤,笨重得很,单防毒面具就有三斤半,戴上去脑壳只能低下,像猪八戒。
"防毒服闷热,不通气,玻璃眼窗镜一哈气就起雾,那时又没通讯器,看不见指挥的手势,做错就要受罚。
"最痛苦的是毒气适应训练:一群人关在密封的屋子,突然放模拟的毒气,有的让你不停打喷嚏,有的让你流泪,有的让你窒息……"
讲到这个,易俊良兴奋得手舞足蹈,掰着手指盘点起防毒特训中难忘的细节:配防毒服的黄色皮鞋特别硬,刀都刺不进;训练时消毒粉用河沙代替,重了两三倍;真正的毒气没有味道,黄色的,颜色越深,毒越重,最猛的会变成黑色;毒气适应培训时最担心的不是中毒,是怕丢掉手里的枪,那等于投降。
易俊良在训练中表现出色,差不多入伍一年后,他成为工兵营三连二排四班的班长。
赌徒与逃兵
逃兵自己挖个坑跪在里面,枪响了,他就被埋在自己挖的坑里
军营的生活并非只有训练。
每周六和周日的晚上,"学兵总队"会以连为单位组织"娱乐会",官兵各展特长。民间故事,川剧,京剧,是最常见的项目。易俊良说,没特长的人就唱歌,唱《义勇军进行曲》、《松花江上》、《满江红》等爱国歌曲。"有一次唱《松花江上》,一个士兵突然大哭起来,后来才知道他是东北人,一听到那些歌词就想家,会场一下子就安静了。"
赌博,是军营另一项常见的"娱乐"。"学兵总队"创始人李忍涛治军严厉,曾让参赌的副官处长祁念截下一节手指以示警戒,但这并未根治军中嗜赌之风。易俊良说:"在那个地方,认不到牌的人都会当赌徒。"
易俊良回忆,当时普通兵的月饷为500法币,士官的月饷有2000法币,尉官的月饷有七八千法币,这些钱大多会在赌桌上流通。军中的赌博主要有牌九、骰子、扑克几种,一般都是一群人先围着看几个人赌,然后陆续加入。
易俊良认为,军中赌博之风盛行,钱的魔力尚在其次,最主要是每个人都想临时找个寄托,"当兵太苦了,吃不饱穿不暖,命也不是自己的,如果没个寄托,只会想到逃跑"。
易俊良见过逃兵。一个四川内江的18岁士兵从工兵营逃走,几天后又被当地保长抓了回来,营里开处决大会,营长那句"跑出去算你的,跑不出去算我的"至今让易俊良胆寒。逃兵要被枪决,自己挖个坑跪在里面,全营的兵必须到场观看。易俊良说:"排长端着步枪准备执行时,那个逃兵大哭起来,不断求饶,没用,枪响了,他就被埋在自己挖的坑里。"
曾有个老兵拉易俊良一起逃走,易俊良拒绝了。他说:"我不是不敢,是觉得逃跑没有意义,就算不被抓回来,老家知道我逃跑了,又会去找我两个哥哥的麻烦,何必呢?"劝易俊良的老兵最终没被抓回来,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又被抓进了另外的部队。那是个混乱的时代,军营里隔三差五有人逃走,同时又有新壮丁被抓来,营地训练声依旧。
易俊良还记得,"学兵总队"为减少逃兵数量,发明了一项特殊训练---新兵每天睡觉前必须打50只蚊子苍蝇,或者目测房顶瓦的数量。重复的报数,只为分散士兵的心思,弱化他们逃跑的念头。
远征印度
被编入"骡马二连"侦察班,驻守印北丛林守卫公路,阻击日军
1943年下半年,印缅战场开始反攻,应美英等盟国要求,国民政府选派一批精锐部队增援中国远征军。"学兵总队"先遣炮一团和炮二团参战,工兵营由各连抽调精英随从。因机枪使用纯熟,易俊良被连长抽中。
"学兵总队"的士兵乘卡车从泸州纳溪到达昆明,随后由美国空军运输至印度汀江机场,再换乘火车到加尔各答南面的兰姆伽训练基地,参加了反攻缅北的密支那、八莫、孟拱河等战役。
易俊良忘却了自己参战的地名,只记得当时被编入"骡马二连",驻守在印度北部的一个丛林中,任务是守卫一条中印公路,阻击日军的人员和物资运输。那时,他是侦察班的班长。
"站住,报暗号。"
"白色。"
暗号对上,气氛瞬间松弛下来,寒暄两句,换班。这是易俊良在远征印度时最常见的场景,"那暗号都是哨兵临时乱编的,白色,黑色,土豆,红薯,换班就换暗号,然后传达给后方几百米的大部队"。
哨兵一天三换,每隔两个小时还得学猫叫或鸟叫证明在岗。隐蔽在岗时,眼睛得一动不动盯着公路,若打瞌睡,就用力掐眼皮,疼了,就不困了。
日军来了。
哨兵枪响,后方部队迅速落位射击。易俊良描述,日军往往没有还手之力,抵抗十来分钟就调转车头跑了。偶遇激烈对战,居高临下的远征军也占有优势,鲜有伤亡。
"现在的抗战片把日军拍得很笨,这不符合现实。"易俊良说,日军最喜欢黄昏或拂晓来袭,那是远征军最困乏之时。有时候日军扔几个照明弹和催泪弹就跑,故意让远征军慌张。有时候,日军的飞机也来侵袭,先扔下些石头,等地面埋伏的士兵有了动静再扔炸弹。"后来我们也学精了,看着扔石头就不动,他们摸不清情况就飞走了。"
1943年深秋,噩耗传到前方---"学兵总队"创始人李忍涛牺牲。易俊良他们最初被告知的消息是,李忍涛回国途中飞机撞到喜马拉雅山失事。此后回国才知道,李忍涛中了日军的埋伏,飞机被击毁。
这激发了"学兵总队"官兵在前线的斗志,打出的每一颗子弹都带着复仇的情绪。易俊良称,一个人不上战场根本不知道自己潜能有多大。"平常训练只能跳1 .7米远,在那里2米多的水沟一跃就过了;平常只能爬1米多高,在那里两三米的坡一撑就上了;我平时是个杀鸡都害怕的人,但到战场杀敌又毫不手软,那是个有你无我的地方,每个人都在求生,求生就要杀死对方。"
子弹不断从头顶或身边穿过时,易俊良常想起参军前乡公所给他放的鞭炮,觉得声音没啥区别。
缴日军的枪
带上防毒装备准备殊死一搏,却传来日军投降的消息
1944年初,军队换防,易俊良所在的部队回到泸州纳溪。
总队长李忍涛殉国后,"学兵总队"的地位和待遇每况愈下,每年2月8日的"建队纪念日"取消,春秋两季各一套的新军服取消,每天一碟的花生黄豆也没了。资料显示,"学兵总队"此前严苛的训练系统也在改变,新抓来的壮丁培训三个月就直接拉上了前线。
1945年6月,易俊良随队到了广西。那次他们带上了防毒装备,准备与日军殊死一搏。孰料,还没正式与日军交火,已传来日军投降的消息。易俊良说:"那天下午先是紧急集合,把所有人叫到操场,然后通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队伍一下子炸开了锅,好多人扔掉帽子,抱着,跳着,大喊'我们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易俊良所在的部队到日军军营缴枪。易俊良回忆,日军都垂着头,把枪倒挂在手中,待中国长官一声令下,他们恭恭敬敬地把枪放到了指定地方,然后转身离开,有的还不忘给中国士兵竖起大拇指,以示尊重。"日本人精着呢,我们缴过来的枪都缺着关键零件,最终都毁了。"
国共内战爆发后,易俊良换到学兵培训学校任职,1949年又在学校筹划搬到台湾时悄悄回到老家。此后娶妻生子,种地养家,开始过平凡日子。
易俊良的子女介绍,父亲在"文革"时期曾受到波及,被抓去蹲了两个月的学习班。回来后,易俊良剪烂了当初在"学兵总队"的军服,再不愿讲起当兵的往事。直到2013年底,当地政府登记抗战老兵信息,易俊良才重新向媒体回忆起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
如今,易俊良生活在泸州通滩镇长河村的泥土屋中,每天自己做饭洗衣。他说,身体还硬朗,可以照顾自己。他现在最喜欢的事是看历史剧,秦始皇、唐太宗、乾隆的故事他都了然于心。
易俊良记忆清晰,但讲到"要好的战友"时却卡壳了。他突然沉默,眼睛望向门外,连续叹气。"那时候我有5个最好的战友",他顿了顿,"我们相互留了老家地址,约好如果牺牲就帮忙报信,后来打仗打散了,再没见过,我还能想起他们的样子,但始终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
(感谢"四川抗日老兵救助会"泸州分会饶伟对本次采访提供的帮助)
参考资料:《纳溪文史资料第36辑。"学兵总队"在纳溪》
档案:"学兵总队"
1932年2月8日,李忍涛在南京创设"军政部学兵队",这是中国第一支化学兵部队,为保密,名称中隐去了"化"字。1937年,学兵队扩充为4个高射区队和两个营规模的大队,更名为"学兵总队"。1939年,"学兵总队"进驻泸州纳溪,另扩充特科干部教育训练班和防毒处与之配合,开始广收学员和士兵,进行化学武器作战的培训。1943年,学兵总队奉命派炮一团和炮二团参加远征军,并于当年10月参加了反攻缅北的战斗。1946年底,"学兵总队"奉命到安徽当涂、马鞍山一带驻守。在陈诚担任"国防部参谋总长"之后,"学兵总队"被撤消编制。
这支部队抗战期间曾参加淞沪会战、常德会战、印度远征、宜昌反攻等重要战役,消耗了日军有生力量,也为中国化学兵部队的发展积累了经验。于1943年10月28日被日机袭击光荣殉国的部队创始人李忍涛也被尊为"中国化学兵之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