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一点是,皇帝幽囚多年,跪在下面的一干臣僚,泰半是太后生前扶植的私人,就像恽毓鼎在日记中所写的"大行皇太后待臣最有恩,屡向左右称其忠爱"。一个政治边缘的小臣尚且如此,更何况跪在前排的股肱重臣。即使这些久经官场的臣僚早已笃信政治实用主义,对其旧主的全盘否定也会使这群老臣倍加寒心,甚至会让这群人抱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态铤而走险,发动政变,扶一个傀儡幼主上位--皇上不是也龙体有恙,三天前还下旨各地督抚进献医生了吗?正好借此以皇帝"本已宵旰忧劳,渐至违和,又逢大行皇太后升遐,哀戚过甚,病势陡重",逼他禅位。至于新君人选,载沣家的小子溥仪很有福相。既然醇王府已经飞出了一条龙,为何不能再飞出一条呢?
御座不稳。只要光绪不是智力有限,对这一点就心知肚明。老太后雌威犹在,不可等闲视之。但死人不会对活人下命令,活人却能操控死人。翻看历代帝王的政治遗嘱,字斟句酌,条理明晰,自然不会出自一个快断气的人手中。不是生前拟好,就是死后大臣代书。对仍跪伏在太后阴影下的臣僚来说,借死人立威,没有比拟定一份符合自己心意的遗旨更好的了。于是,我们就在慈禧的遗旨中读到了这样的话:
"今上以冲龄践祚,时事艰困,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以母子齐心,君臣一体,屡平大难,转危为安。前年宣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颁示预备立宪年限……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至于垂帘抚训,此与本朝家法相违,前乃不得已为之,后当惩明末殷鉴,尤须严防。今皇帝天资明圣,富于春秋,尤宜勉节哀思,勤求治道,内外诸臣,当其协力翊赞,固我邦基。他日光大前谟,有厚望焉。"
文雅庄重的辞藻抽打着这些"旧臣"的敏感的神经,言下之意,慈禧的死亡已经将她所做的一切带进了坟墓,眼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向新君表示忠诚,不然"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千年古训,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这群老臣的身上。
奕劻:洗牌的牺牲品
但慈禧的葬礼仅仅是一个开始,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存在巨大不确定性的时期,复出的光绪必须依靠强力立威。跪在梓宫前排的庆亲王奕劻就自然成了光绪最先着手修理的对象。
作为皇室仅存辈分最高资格也最老的亲王,奕劻此时已高踞军机首辅宝座,其招权揽贿的狼藉声名也居群臣之冠。尽管奕劻为人品性如此低劣,却在宦海浮沉中履险若平,迭遭弹劾却始终无恙,终慈禧一世,几乎成为政坛的不倒翁。唯一的原因是奕劻虽居高位,但却明显缺乏一个政治家应有的判断力和固执,更重要的是,他本人也自甘平庸,所以宁可把思考政事的头脑用来经营自己庞大的家业。这样一个资望甚深却又庸才贪婪的臣子,自然不会对慈禧的权位有任何威胁。但光绪忍受这位叔叔的碍手碍脚已经多年,如今他的忍耐需要发泄出来。有鉴于先前每一次对奕劻贪财的指控,最终都不了了之。光绪不得不另寻他方。
于是,就在慈禧死后的第八天,在一次所有军机大臣都在场的御前会议上,光绪先"温语"对奕劻的"积年恂劳""款慰之",接着以庆王年老,以及慈禧生前便让奕劻勘察陵寝为由,打发他去为慈禧守陵"以纾悃忠"。由于事先没有征兆,这一突然的安排让所有臣僚感到惊慌失措。但最让这些人感到吃惊的是,如箭雨般射向光绪的挽留庆王的奏折,似乎也成了光绪计划中的一部分--"出庆案"成了光绪检验臣僚忠诚度的一把标尺,凡是在奏折中极力为庆王说情的官员,最后都被光绪找了个借口或贬或放。
处理庆王的生意伙伴那桐的手段,最能看出光绪性格中黑色幽默的施虐癖好--他先是借直隶总督杨士骧去世,让那桐去署理这个帝国位置最重要的疆臣职位,不到半年,就让他进入军机处学习,一系列眩目的升迁使那桐误以为自己圣眷在握,甚至觉得老朋友被贬是为自己在军机处腾地儿。但没过一个月,光绪便以那桐在奏折的小错对其大加申饬,这自然是一个信号,早已得到消息的御史言官纷纷上书弹劾那桐贪污纳贿。但给那桐最重一击的,是他直隶总督的继任端方,后者明显是在光绪的授意下对那桐在直督任上的经济账大加彻查,最后发现那桐仅署理直督三个月,贪污亏空就高达数十万两。1909年9月12日的朝会是那桐参加的最后一次,光绪带着一贯阴郁的表情怒斥那桐"先负慈恩,后负朕望",最终将其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在一年的时间里,慈禧的旧臣就见到了这位皇帝报复性的铁腕辣手,在解决这一个个前任绊脚石的过程中,光绪也在有意培植自己的亲信。老谋深算的张之洞早已是国之重臣,而且年事已高,自然不必动他;另一位重臣世续则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他对任何一个上位者都忠心耿耿),即使故作摆设,也是一个极好的花瓶。但年轻的新血需要补充进来,这些人受慈禧恩德未深,有的甚至倍受前朝官僚体制的压制,藉此正可以一一拔擢,以显示光绪深仁厚泽。后来声望卓著的陈夔龙、何肖雅、增子固这些人都是光绪亲自市恩的对象。
袁世凯与那桐:政治新血
但是对另外一个烫手的山芋,光绪却不得不悉心考虑。这个人就是袁世凯,一个典型的投机分子,被时人称为"不学有术"。1898年导致光绪被囚的戊戌政变普遍认为是袁世凯向慈禧告密,从而受到慈禧青睐,乃是典型的太后党羽,庚子国变后,更是一味与庆王交好,也是其重要的生意伙伴。1908年,就在慈禧去世前夕,朝中纷纷传言袁世凯因为害怕"太后崩日即袁之终日"已经秘密收买了宫中太监,打算毒杀光绪--无论这些传言是不是成立,袁世凯看来都是一个必死的角色。甚至光绪那个头脑憨直的弟弟,醇亲王载沣,也在不断劝说光绪对袁世凯不可手软。
1908年11月22日,庆王的倒台成为了决断袁世凯命运的一刻,而袁世凯的机敏也最终拯救了他的生命和他今后的仕途。当光绪发出将奕劻赶去守陵的谕旨时,在场大多数官员都跪在地上请皇帝收回成命,唯有跪在前列的袁世凯默然不语。当光绪问倒他意见时,袁世凯只是回答"天意独断,皇上圣明。"这是一个满意的答案,按照胡思敬的记载"上笑而过之"。6天后,皇帝的反馈回来,袁世凯调任两江总督。
后来袁世凯才知道,他担任两江总督的7个月几乎可以说决定了他日后全部命运。这7个月对他来说战战兢兢、生怕有所差池,但这一切并非徒劳无功,等到1909年7月袁世凯应诏回京面圣时,他才知道自己处于多么凶险的境地--7月22日当袁世凯单独面见光绪时,光绪将一叠弹劾袁世凯与庆王勾结的奏折掷到他的脚下,让他自行翻看,接着,又把他出京赴任那天拟好的一道谕旨拿给他看,这张谕旨上大书袁世凯十大罪状,不臣之心昭然,应当明正典刑,以儆后来。言下之意,只要袁世凯在江督任上有任何差池,这道谕旨就会立即发挥它的效力。
整部戏剧性的表演最后以袁世凯捣蒜般的叩头和皇帝的温语解慰告终。这场大戏甚至还有个小插曲,那就是光绪故作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他手下的北洋新军,目前已由段祺瑞全权掌管,这句看似无关痛痒的话,导致袁、段之间的长期不和,这也是光绪所希望看到的结果。第二天,袁世凯升任民政部尚书兼北洋大臣,入职军机。
端方的跃升完全是为了制衡袁世凯可能的野心。与袁世凯相对,这位满洲才子被称为"有学有术",他对新政和改革的翊赞也深获君心。1909年直督任上参劾那桐更是为他的仕途加分,从那一刻起,端方就成为了光绪的心腹和制约朝中抗力的政治打手。端方的开明和幽默也颇能赢得到西方世界的好感。"他聪明伶俐,讨人喜欢,能力出众,忠心耿耿,在涉外事务上有着非比寻常的技巧。"莫理循在《泰晤士报》上如此介绍这位新任的外务部尚书,甚至还提到端方对摄影照相的喜爱("一个照相术的狂热爱好者,他并不介意摄影师出入他的私邸,只是在拍照前必须要事先告知他,以便他能够摆好姿势"),这些报道影响西方人对这位官员甚至是这个帝国的看法,端方俨然成为帝国对外的形象代言人。就像莫理循在报道最后提到的那样"他是一个令人深深迷恋的中国绅士。"(莫理循确实很迷恋端方,尤其是端方为这篇报道支付一万银元的时候,这种迷恋就更深了)。
端方后来的仕途几乎一帆风顺,到1911年成立责任内阁时,端方的排位在载沣的后面,而所有人都知道,载沣作为内阁总理大臣只是一个听话的、起到调剂作用的摆设,就像他后来的继任者徐世昌一样,权力总是需要一块好看的帷幕,才能搭台上演大戏。
端方的唯一一次"危机"出现在1909年11月15日,这正是慈禧去世刚满一年的时候,也是端方履任外务部尚书的第10天,也许是出于对照相术的真心迷恋,端方竟然在慈禧的奉安大典上派人沿途照相摄影,当李鸿章的孙子李国杰将弹劾端方"贪横"的奏折呈递到光绪手中时,他所等到的只是静默和嗤笑,根据恽毓鼎在这天日记中的记载:
"上览折微哂,至'论者犹为端方袒护,以为拍照之事,外国之所不禁,不知陵寝何地,端方何人,当梓宫奉安之时,为臣子者,抢地呼天,攀号莫及,而乃沿途拍照,毫无忌惮,岂惟不敬,实系全无心肝'笑不止,乃顾世相(世续)前,指其句云:'朕发笑系全无心肝乎?国杰此折教朕发笑,大不敬甚矣!'遂掷还原折。"
无论对谁来说,当墓门封闭的那一刻,慈禧和她的幽魂就已经被永远地封在了里面。
在无限可能的时空中的一个时空,结局是这样的:
慈禧已死,光绪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