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纵迷信的人最后把自家也迷倒了
最为可笑的是,制造这种"神话"的人们,按理是明白他们的"法术"并不真的,可是当整个社会从老佛爷(西太后)到山野村夫都真的相信刀枪不入时,反过来他们中的有些人倒有点糊涂了,或者说昏了头,竟然真的相信自家可以刀枪不入。在义和团运动高潮中,屡屡有义和团的师傅和大师兄二师兄跑到有洋枪的清军那里,要求当场演示"刀枪不入"的功夫,硬是挺起肚子让人家用洋枪往上打,不打还不行,当然,这些"勇士"个个都被当场打穿肚皮白白送了命。更有甚者,有人竟然广出告示,大肆招摇,预定时间在集市上公开演示"刀枪不入"的法术,而且这种演示不是骗人的招法,而是真枪实弹的真来,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在人头攒动,众目睽睽之下,好汉当场毙命。要不是自家玩的把戏弄昏了自己,何至于把人招来看自己丢命出丑。
操纵迷信的人最后把自家也迷倒了,这种事情看来并不奇怪,至少在中国不奇怪。当一种病态行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爆发性蔓延,而且不断得到一向受人尊敬的士大夫甚至朝廷的支持,其自身就会像瘟疫一样具有极其强烈的传染力,可能把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吞没,甚至那些瘟疫的原生者。
为什么那时的中国人会对一种原本子虚乌有的事情如此虔信,而且举国若狂地虔信,其实是不能简单地用中国人愚昧、落后和迷信来解释的,我们中国人毕竟还有很务实、很理性的另一面。"刀枪不入"的神话之所以如此流行,当然前提是中国老百姓毕竟有相信神话的传统。他们多多少少是信神的,无论是庙里供泥胎,还是戏台上古往今来的英雄好汉、神仙鬼怪,都对他们有莫大的影响力。
尽管有着如此浓厚的神秘文化的基础,但是如果没有甲午战后中国近乎绝望的情势,也不会出现这种朝野皆狂的错乱局面。从义和团身上,满族王公和很大一部分士大夫似乎看到了某种能够可以抗衡西方力量的东西,从精神上的民心士气,到灵界的"刀枪不入"。这一部分士大夫当时是处于落后和先进之间的状态,他们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的走向。此时的他们,对于"刀枪不入"其实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因为既然已经不愿意或者说不能在维新变法中获取抗衡西方的力量,他们所能依赖的,也只有这些"下九流"了。他们实在是太想把洋人赶出去了,几乎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中国人受洋人侵略,被洋人欺负,这是上层下层共同的感觉--没有上层的搀和,老百姓当然也会闹"刀枪不入",但闹到举国若狂的分上,却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在义和团之前和之后,"不安分"的农民都在玩这种把戏,前面有各种教门起义,后面有红枪会和神兵,有点现代史常识的都知道,红枪会和神兵,喊着"刀枪不入",抵抗过北洋军阀、日本鬼子、国民党甚至共产党。然而,士大夫的鼓励,却使得"安分"的老百姓加倍地如痴若狂,因为从骨子里,老百姓还是相信那些"知书达理"的读书人的。
在西方人当时的记录中,真正给他们的大兵造成损失和麻烦的,还是清朝掌握洋枪洋炮的正规军,在那部分起了作用的义和团的抵抗中,也依然是拳民们收罗来的洋枪,那些随身的武艺和勇敢精神。"刀枪不入"的神术,除了在战前起点宣传表演鼓舞人心的作用外,在战时几乎一无用处,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让人连应有的勇气也丧失掉了。举一个例子,当时北京西什库教堂只有几十个洋兵,又没有连发武器,几万义和团将它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攻了几个月,就是攻不进去。如果在场的义和团真的拿出点不怕死的劲头来,一拥也就拥进去了,最多牺牲几十位好汉罢了,后人编义和团的历史,至少又能添上个"某某大捷"。
八国联军洋枪洋炮的轰击,把义和团运动和它的"刀枪不入"一块淹没在了血泊里,从此以后,至少士大夫最后一点抱残守缺的传统依恋被扫掉了,无论上层还是下层的士人,很少有人再相信肚皮能抵抗洋枪。似乎可悲的是,在安分的老百姓中竟然也开始流行恐洋病,以至于到了这种程度,上世纪20年代,流氓出身的军阀张宗昌收罗了一群白俄兵,每次开战,只要高大而且金发蓝眼的白俄一冲锋,对方就会如鸟兽散。我们的历史学家每每热衷于引用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那句瓜分中国实属下策的"名言",来说明义和团的巨大功业,其实,在那个时候,西方人对中国人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其中最多的却是悲怜中国人的愚昧,从那以后,一些传教士开始了一轮又一轮在中国兴办教育的热潮,其痕迹现在依然能够看得见。可惜,人们不愿意正视这些。
100年过去了,国人毕竟聪明了许多,在今天尽管一干有"功夫"的人推陈出新,敢说能让导弹改变轨迹,使物质改变分子结构,甚至把地球给毁了,但再也没有人自称可以"刀枪不入"了,更不用说当众演示当场试枪了。(文/张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