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欺
鸿章此后亦曾对人言,曾师之教诲须臾不敢忘,不论英俄德法,我只捧着这个锦囊,用一个"诚"字,同他相对,果然没有差错,且有很大收效。古人谓一言可以终身行,真有此理。要不是曾师的学问经济,如何能如此一语破的呢?
然而,后人却大大误读了曾师这一"诚"字,甚至因此以为曾师比鸿章"老实",大谬不然矣。其实,鸿章所谓之"痞子腔",与曾师所言之"诚",并无抵触,只不过,"痞子腔"乃是"术",而"诚"乃是"道"。
曾师所言之"诚",是不装腔作势,你究竟有多少斤两,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一般,动辄为天朝上国脸面而虚张声势,毫无必要,亦毫无效用,白白让人见笑。朝中动辄高调言战之清流派,惯能如此虚声恫吓,此非但不知彼,亦是不知己,即是"不诚",且是"自欺"而不能"欺人"之"不诚"。义和拳即是此类"自欺"者之典范,热血沸腾,赴汤蹈火,却是残民有余、杀敌无能。
自知而不自欺之外,曾师所言之"诚",尚有"平情说理"之意。依鸿章之见,"平情"是心态,"说理"是办法。"平情",不卑不亢也,此正是我中国之人极缺,不是大卑、就是大亢,西人称之为"极左"、"极右",殊非中庸之道。"说理",即是要将自己的利益所图明明白白、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既不应畏缩不言,亦不说那些慷慨激昂却百无一用的空话、大话、套话。只为了"出气",那不是说理,那是放屁,臭人臭己,却对敌无伤。可惜的是,朝野上下,会放屁的人太多,会说理办事的人太少。
至于术的层面,鸿章以为,还是要掺杂些"痞子腔"的。毕竟,你所打交道之人,多是"痞子"、"小人",你非要做宋襄公,那叫与虎谋皮,不是"诚",而是"迂"。曾师所说"忠信可行于蛮貊",此言鸿章绝不敢附和。忠信二字,亦靠实力支撑,如非势均力敌,谁人与你谈忠论信?揆之外交,究竟有哪一国与我中国讲过忠信二字?骨子里还不是"利害"二字?勿论列强,即便蕞尔朝鲜,本为我藩属,卑辞厚颜,祈恩赏、求庇护,及至甲午一战,却幡然变脸,倚仗日本,夺我间岛,"二鬼子"竟是比鬼子还要凶狠。你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只怕也要蹬鼻子上脸了。
内"挺"外坚
"诚"之一道,问心不问行,"诈"之一术,问行不问心。"道"之行,还是要靠"术"的。无术之道,如同无米之炊,亦如同庙里供奉的泥菩萨,经不起丁点风雨。吾中国自古即兵家辈出,灿若星辰,从孙武到诸葛再到岳武穆,外交军事,皆是打"痞子腔"的好手,所谓兵不厌诈也,莫非他们都不"诚"了?
今世之外交,亦是无硝烟之战场,合纵连横,机诈百出。人人皆行诈,人人亦皆自诩"诚信",这便如同吾国之官场,人人皆贪却人人皆高声反贪,真可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其实,当此之世,坚船利炮固然堪称"战斗力","合纵连横"又何尝不是呢?论者多有非议鸿章之"以夷制夷",以为此乃舍本求末。鸿章亦深知此非根本,不可依靠,而力倡洋务自强,以培植元气、教育国民。但"以夷制夷"绝不可轻废。单打独斗,吾中华或许力不能胜,但列国皆有敌人,敌之敌或许即是我之可借之力,巧用其力,亦是弱国周旋自保之术、绝处求生之举。列强之间本就勾心斗角,如不善加利用,岂非颟顸迂腐、暴殄天物?鸿章之所谓打"痞子腔",即根基于此。吾国外交艰难,其根由究竟是鸿章的"痞子"腔,还是弱国本就无外交?莫非,换了"君子腔",就能不割地、不赔款、崛起于世界东方为万邦景仰了吗?恐怕更快被人瓜分豆剖了。
外交之道,自重者方为人所重。法兰西公使施阿兰,乃是一"痞子",恭亲王等莫不为其所苦。鸿章一日与其相见,骤然询问:"你今年几岁矣?"外人本最恶人询问年龄,其未经意间,自然不能不答。鸿章遂掀髯笑曰:"然则是与吾孙同年。吾上年路出巴黎,曾与你祖父相谈数日,你知道吗?"施阿兰蹙躇而去,自是气焰稍杀。后人或因此以为鸿章矫情做作,殊不知所谓外交无小事,对于"痞子"只能以"痞子腔"待之,阴阳开阖,方能凛然不易被侵。
曾师的"挺经",用于外交必是迂腐颟顸,而若不幸而不用于内政,则内政必脱不了"残民以逞"。大凡强国,如英吉利、如法兰西、如美利坚,无一不是对外"痞子"、对内"诚信"。而令鸿章内心尤为悲苦凄惶的,乃是吾国不少人,一边对本该斗智斗勇的列强大讲"诚信",不敢"欺人",一边却对本该以"挺经"相让的民众大打"痞子腔",大肆"自欺"。先贤曾云,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即或不将民看做是载舟之水,其亦是同舟之人。同舟共济,需要的正是"诚信"二字,爱民、亲民、敬民,半点"痞子腔"都是要不得的。以"痞子腔"待民,视民如草芥,无异于凿舟自沉。
内"挺"实乃"外坚"之根基,先贤云:"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其实,民如"不足",外交上无论"诚信"还是"痞子腔",亦都是空言,真正自缚之"茧",正是此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