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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帮”覆灭:北京1861

时间:2016-04-15 18:22:26        来源:中国经营报

"风险投资"

师爷虽说能为幕主出谋划策、打理事务,但由于其职业特性及宾主间的私人庇荫关系,若想维持一个高质量的智囊团,官员往往要投入高成本,甚至冒巨大风险,透支自己的政治资本。

清代"绍兴师爷"之集大成者汪辉祖曾将幕友的职业道德概括为六个字:"慎交""自立""择人"。说得通俗点,即社交活动要慎重、做人做事有原则,宾主关系当适度。毕竟"幕之为道,佐人而非自为,境同离寄,无论所处何地,等是鸡鹜为伍"。不过理论但凡落到现实,往往知易行难,师爷们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就如同吸毒成瘾,拼命攥住不放,终致跌入深渊。故名利场中,历来沉醉者多,而勘破此迷障之清醒者,终归少数。肃门六子之亲身经历便再度印证了这一道理。

有人身陷囹圄。李寿蓉负责核对户部一案账目,公事之余,却知法犯法,徇私贪墨。当时朝廷银库规定只收银号银元,而京城银号普遍存银不足,店主只得上交大钱抵偿,按例户部当一概不收,李却利用职权之便,收取银号老板好处,将大钱归入银库。很快东窗事发,为了避嫌,肃顺挥泪斩马谡,亲自奏劾李寿蓉,将之押入大牢。尹耕云的日子也不好过。郭嵩焘评价尹的个性为"能于背后痛发其隐私,自以为有节义声名,而吾辈终不敢信其心"。可知,在郭氏看来,尹不仅口德不佳,还颇有点好为大言、以邀时誉的毛病。这种伎俩,偶一为之尚可,经常施展难保不翻船。1858年,英军逼近天津,尹连续上书九封,力主抗战,甚至与郑亲王端华在朝堂争得面红耳赤。尹本想借此塑造刚直清流的形象,孰料令权贵之极大反感,迅即被革职遣返。

有人选择离开。王闿运与郭嵩焘,虽都是湖南人,却脾性迥异:王张狂,郭内敛,王极端,郭中庸。如此差异,一起共事,时有摩擦发生。王闿运极力主张严刑峻法整治衰世,故肃顺采用苛政猛法四处"打老虎",与王的出谋划策紧密关联。换言之,王乃肃顺施政方针的理论设计师。郭嵩焘一直对王的这套帝王南面之术持保留态度。一次,郭赴山东巡视吏治,回京后的工作汇报中,认定该省风气不错,无严重腐败渎职现象。王得知后,则在肃顺面前指责郭嵩焘山东一行既没有挖出"老虎",也没有拍到"苍蝇",简直是"公款旅游"。这让郭忍无可忍,加之其对肃顺"操切之政""颟顸之失"久怀不满,于是辞职回乡休养。正当王闿运自诩遇到明主,可大展拳脚之际,其友严正基手书一份,借唐代"永贞革新"之掌故劝道:"柳柳州急于求进,卒因王叔文得罪,困顿以死。"王幡然醒悟,找个借口,便溜之大吉,任凭肃顺在暴政不归路上愈走愈远,袖手不理。

有人坑苦主子。对于门下的师爷,肃顺有自己的一套培养模式:"先及留京公车,次京曹,次外吏。"也就是说,先让师爷考取进士,再将其安插于中央部委挂职锻炼几年,最后外放地方,成封疆大吏,从而延拓己之势力范围。在肃心中,最符合自己模式的师爷,唯有高心夔。为了让高早日发迹,肃甚至不惜在科场舞弊。庚申年大考,肃顺正好奉命为殿试收卷大臣,担心有人水平超过高心夔,于是决定从中做手脚。按照肃的了解,高平时才思敏捷,乃有名的文章"快手"。临考之际,肃突然下令缩短考试时间,"下午四时不交者撤卷。"孰料当日高心夔突然手腕酸痛,书写缓慢,"闻催促,乃草缮成",发挥大失水准。有野史载,当拿到首张所交试卷时,肃"视其名,钟骏声也。通篇七叶半无一补缀",肃感觉此人乃高之劲敌,马上偷偷塞进自己靴子里。等忙完公务,肃"归邸脱靴,始见之,大骇,即遣骑驰送阅卷处"。阅卷大臣以为此卷必定是肃大人看重的人选,便"投其所好","遂以一甲一名进呈御览,而钟竟得大魁矣。"肃见势不妙,"遍觅高卷,乃知亦在撤卷中。"只得列于四等。等到了朝考,早早通过肃顺拿到考题的高氏,再度失常,"又以出韵置末等",落得个候补吴县知县的闲缺。王闿运后以戏谑道:"平生两四等,该死十三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肃顺科考徇私一事,很快传遍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对这位刻薄寡恩的权臣愈发失望。肃的昏招可谓招致众怒。当然,聘请师爷,本来就是一项须付出极大代价的政治"风险投资"。幕僚如同股票,其行情是涨是跌,除了谋事在人,尚有命定之数。一时失算,倒也正常。不过,幕主最不愿遇到的,便是师爷卖主,背后捅刀。

这么倒霉的事,还真让肃顺赶上了!

"曹师爷反水"

清代另一位著名师爷龚萼认为"幕道"精髓在于:"为幕而贫,清且贵也;幕而富,浊且贱也。良田美宅、肥马轻裘,仅只快于一时,必致贻祸于没世。"然而那些师爷投靠高官,有几人不是为了良田美宅、家财万贯,有几人不为谋取肥马轻裘、高官显爵?功利面前,大多数宁愿抛弃操守,图快活于一时。曹毓英狠狠摆了肃顺一道,正是受利益之驱使。

民初掌故名家沃丘仲子曾这般点评曹氏"公孙弘之流,而无其经术,倾险则过之矣"。可见,曹乃典型不学有术之政客。起初他依附于肃顺,便是希望大树底下好乘凉。随着形势发展,特别是英法入侵北京,咸丰北逃热河后,曹隐隐感觉肃顺集团与恭亲王集团渐成水火,于是有意调和。一日,肃顺向曹毓英咨询如何抵御外患,曹道:"太平军、洋人都是皮肤之疾,但如果能主政得人,安内攘外都不为难,眼下主少国危,诚无以定乱。恭王素贤明,若效章皇故事,以王摄政,庶可挽回。"肃顺听后大为诧异,原视作心腹的曹毓英,此刻竟建议与政敌摄政,遂大声斥责,曹大为沮丧,知肃顺"未可终恃",遂暗地转而投靠恭王,"日输机密情报于奕訢",而肃顺竟丝毫没有察觉。待到咸丰殡天,军机处班子大调整。肃顺、载桓、端华三人在未同群臣商议,更未经皇帝签阅的情形下,内定匡源与焦佑瀛破格进入军机处。曹毓英本以为自己妥妥地入围,谁知由他人染指,一怒之下,铤而走险,联合南书房及枢部中层干部,以肃顺等人挟制两宫为由,草拟密函,传遍京师。当奕訢集团拿到曹的书信,喜出望外,自此便师出有名,正式启动太后垂帘计划。曹毓英反水,实为慈禧恭王叔嫂诛杀肃顺之导火索。

而此时的肃顺,依然自以为大权在握,高枕无忧呢。

晚景迥异

"八人帮"伏罪后,"肃门六子"之境遇,堪称悬殊。

曹毓英因辅佐太后有功,以鸿胪寺卿授军机大臣,后迁至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死后朝廷特意御赐祭文及"砥砺廉隅"匾额,可谓荣极一时。郭嵩焘由于脱离较早,故成功洗掉"肃党"标签,官至广东巡抚、驻外大使。

其余四人则被目为"肃党"骨干,注定半生蹉跎。尹耕云虽再出山为官,始终未能进入部级干部序列。李寿蓉蹲了两年大牢,虽后来复官,已锐气全无,郁郁而终。王闿运先后入丁宝桢、曾国藩诸大吏幕府,高官虽待其恭敬,但碍于王之政治前科,不敢委以重任,故王氏帝王术一直未得施展。当年肃顺最倚重的高心夔,晚景最惨。据说高晚年穷困潦倒、衣食无着。左宗棠发迹后,念念不忘当初高心夔救命之恩。待左出任两江总督,急忙为高张罗报捐道员事宜,并承诺安排高赴江南任职。等左抵至瓜洲,下车伊始,"司道以下官,皆渡江迎谒,独不见高来"。左很是纳闷,待至金陵城外,仍不见高心夔踪影。左不能忍,厉声询问下属,其愀然对曰:"高道于昨日逝矣。"左顿时双目泫然,悲不能已。

高心夔去世前,曾留有诗作《中兴篇》:

呜呼受遗左军杰,倏忽谋逆丞相斯。君亲无将与众弃,不济则死忠成欺。国家除恶方务尽,功轻罪重谁敢疑?谬哉区区掷腰领,不睹告庙分封时。

除却替幕主肃顺受诛惋惜不平之外,他也感慨昔日幕友星散各地,境况迥异。恐怕高氏临死也未悟透:肃顺之败,其实与像自己这样的师爷关系甚大。自古靠利益维持的群体,都难以长久。"师爷政治"横行之处,便是暗箱操作、潜规则遍布之地,进而渎职贪腐滋生,派系斗争泛滥,最终将完整的政治机体侵蚀殆尽。

因此,每一拨"秘书帮"的瓦解,其背后不仅牵涉个人仕途之沉浮,也不光影响派系集团之荣辱,更关乎国运之兴衰。若"师爷政治"不除,一帮代替一帮,只是大家轮流坐庄,无法根除政治毒瘤。

是故,"师爷政治",可以休矣!必须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