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集》卷二十三有七篇为科举下第者作的序,谈到当时科举之弊的事。隋唐时废止九品中正制,开科举考试。虽有"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的说法,可门阀世族之风直到中唐仍很强势,贵贱婚姻还是行不通,而寒门读书求科举依然如在缝隙里挣扎,真正能走出来的没有多少人。按唐制,所有官职皆列品阶,自一品至九品。三品以上每品分正、从二级;四品以下每品分正、从、上、下四级,共三十级称为流内官。在此三十以外不入品秩称为流外官。唐初官员数甚简,员无闲设。《新唐书•百官志》:"太宗省内外官,定制七百三十员。"曰:"吾以此待天下贤材足矣。"又《通鉴》卷一九二贞观元年,"上(太宗)谓房玄龄曰:'官在得人,不在员多。'命玄龄并省,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唐内外文武官数据《唐会要》卷七十四,高宗显庆二年留祥道言有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通典》卷四十职官云有一万八千八百五。
近人研究唐史的说,隋末入唐的门阀豪族衰落,逐被寒族的中小士者取代,其实与史实有误。据两《唐书》等史料统计,唐统治层,门阀豪族与寒族中小士者之比是六十九比十三点五。《宰相表》载,肃宗至唐亡,近一个半世纪,一百七十九位宰相中,两者之比是八十比七。寒族中小士者能能挤进上层官场的微乎其微,其间的争斗也是异常激烈的。
科举取士为读书人进入官场开了一条路,可据《旧唐书》有记载的统计,中晚唐,肃宗至昭宣帝,科举进士三百零一人,名门大族二百二十九人,中层子弟四十四人,真正属寒族的仅有二十八人,占百分之九点三。直到宋代这种状况才有了较大的转变。唐代内外官吏不下一万四千多人,真正由贡举入士的不足百分之六。《唐史摭言》说:"搢绅(士大夫)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这种风气虽为读书人所美,可也让门阀士族和旧派大臣齿恨。永贞革新受阻和柳宗元等八司马长年遭贬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为落第者叫屈
柳宗元《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郑序》说:"朝廷用文字求士,每岁布衣束带,……其果以文克者,十不能一而。"大多数人,"固穷而未达,迟久而不试",只能折翼而返。而屡试不第,"六选而不获","五就乡举,往则见罢"的,比比皆是。
《送辛生下第序略》是为科举考试下第的书生辛生叫屈的,文中苛责的"中书高舍人",叫高郢,是柳宗元的先友。柳宗元《先友记》称高郢说:"有文章,规矩自立者,不干贵幸"。语中多含敬重。据《新唐书•高郢传》载:贞元中,"高郢迁中书舍人,进礼部侍郎,知贡举(负责科举考试)。时四方士务朋比,更相誉荐,以动有司,殉(丧)名亡实,郢疾之,乃谢绝请谒,颛(专)行艺。司贡部凡三岁,甄幽独,抑浮华。"白居易、独孤郁、张籍都是他擢拔的。尽管"郢性恭慎廉洁,罕与人交游,守官奉法勤恪"(《旧唐书•高郢传》),可在当时浮华盛行,权贵干预科举,高郢想矫枉过正却适得其反。象辛生这样"不闻于公卿,不扬于交游",虽"以辛生之文行,八年无就,如其初而退返,吾甚愤焉"。
柳宗元此序作于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他二十八岁,刚入仕不久,为集贤殿正字,故曰位卑。可他却不顾先友之情,大胆直言为辛生叫屈。高郢是旧派大臣,永贞年位居宰相,因抵制革新,称病告退。后来宪宗监国,他也并未被复用。从柳宗元的序里,我们还能看到当时读书求仕人的精神风貌,《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郑序》说:"笈典坟(背书箱),袖文章,北来王郡,笑揖群伍。""千里求仁人"。年青读书人身上透出一股愤发求进的豪情和精神。可大多数人寒窗十余载,饥寒交迫,屡试不中,就心灰意冷,或转入山林去了。
兵法说科举
柳宗元向下第者传授用兵法对待科举考试的经验。《送韦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说:"所谓先声后实者,岂唯兵用之,虽士亦然。"用兵先造声势助威,古之用法。《汉书》广武君说韩信曰:"兵有先声而后实。"柳宗元认为参加科举考试也应如此。他解释说:"若今由州郡抵有司(古代设官分职,事各有专司,故称有司。这里指主持科举考试的官员)求进士者,岁数百人,咸多为文辞,道今语古,角(jué较量)夸丽,务(致力于)富厚。有司一朝而受者几千万言,读不能十一,即偃仰疲耗(mào昏昧不明),目眩而不欲视,心废而不欲营(经营),如此而曰吾能不遗士者,伪也(假的)。唯声先焉者,,读至其文辞,心目必专,以故少不胜。"
文中的韦七秀才是韦中立,他与柳宗远交往密切,"久与居,益见其贤"。韦中立元和八年(公元813年)考进士下第,柳宗元写《送韦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鼓励他。其后五六年,至到元和十四年韦中立才进士中第。韦中立文高行愿(质朴,老实),可不被有司所录。柳宗元感慨说:"谷梁子曰:'心志既通,而名誉不闻,友之过也;名誉既闻,而有司不以告(取),有司之过也。'人之视听有所止,神志有所不及。"这里明显对科举取士制度的不满。
柳宗元诸序里,对下第的秀才寄予同情,鼓励他们"穷踬(zhì跌到,失败)不能变其操","屈抑不能贬其名",要"磨砺而坐待之"。柳宗元姐夫崔简的弟弟崔策,字子符,"少读经书,为文辞,本于孝悌,理道多容,以善别时,刚以知柔,"。可"进于有司,六选而不获";哥崔简遭冤贬至死,他"家有冤连","居草野八年",对科举已绝望的崔策下决心罢举不考了。
柳宗元在永州时,"崔子幸来而亲余,读其书,听其言,发余始志,若寐而言梦,醒而问醉。"二人极为投缘,《柳集》有《与崔策登西山》诗五言十二韵:"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偶兹遁山水,得以亲鱼鸟,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可柳宗元还是没能留住他,只好献酒赋诗送之。
其实当时人对科举取士早有非议,为此柳宗元在《送崔子符罢举诗序》开篇就借事发议:"世有病进士科者","俗其以厚,国其以理,科不俟(sì等待)易(改变,变换。)也"。他直言科举之弊,要求变易它。柳宗元自己科举顺利,却反对科举,这显然不是出于私利。这样的胆识,唐时没见第二人,后世也少见。
这是在捅官场的马蜂窝。所以到了清代乾隆时,纂修《四库全书》的程晋芳还在《摭言后序》里为这事非难柳宗元。章士钊有时的史眼够毒的,他往往会看出和说出别人浑然不觉的话来。他说:"尝论自贾谊、马迁以下,逮至中唐,论辩第一胆大者,应推子厚,以子厚敢于非圣,敢于反经而无所顾恤(xù顾念,顾忌。)也。"此言确也,柳宗元年青时就养成仗义论辩的性格,至死也没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