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嚣尘上
靠近权力中枢让吕用之占尽先机,最荒诞的一幕也即将在广陵开演。因为恣行不法,吕用之担心劣行败露,于是对高骈建言:"上天将要非难我们。令人忧虑的是,倘若学道之人真气亏损,灵咒也将随之失去效力。"就这样,志在四方的儒将,将自己锁入幽闭的炼丹房,先推脱掉政事,随后军权也自动旁落。在扬州街头,左、右莫邪都公然招兵买马,这是吕用之和张守一视为禁脔的新军,其中有骁勇之士两万。随着时间流逝,藩镇上下纲纪废弛,而"妖人之党"则根基渐趋稳固。
随之兴建的,是数目惊人的土木工程。所有的能工巧匠都被召集到这里,为修建亭台馆舍劳作不止。江阴县一座土地庙得以改头换面,其回廊曲室,妆楼寝殿,经过不断翻建,竟有一百多间,只因吕用之贫贱时,曾在其檐下栖身。城内"延和阁"直冲云霄,楼高八丈,通体饰以珠玉,门窗用丝绸制作,宛如鬼斧神工。每逢清晨,浓郁的香气便会从窗棂间弥散,这是一干方士在为高骈祈福。
扬州上下弥漫着怪异,在它的催化之下,闹剧的主角已从迷信演化为走火入魔。在扬子院,一块硕大的纪功碑骤然消失。人们在疑惧中度过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它在街头重新现身。高骈惊异万分,在近旁竖起一根木柱,上面是八个扎眼的金字:"不因人力,自然而至。"心怀疑惑的人们很快看到了真相--扬子县一个老妇向知府判官呈上诉状:"夜来里胥借耕牛牵碑,误损其足。"
如果吕用之别有兴致,还会派遣门徒在闾巷中纵火。当然,只有雨季他才会如此行动。届时主使者便洋洋自得地向高骈报告:"这地方应该有一场火灾,城内将化为灰烬。但我派金山下的毒龙,用细雨滋润大地,虽然略有惊忧,但灾患终究没有发生。"
在似真似幻之间,高骈仿佛接近了众神,他眼中只有通向仙境的桥梁,而不再理会人间的妖魔横行。"天帝念你修行有方,将派来鸾凤和仙鹤。我们在凡间的期限已满,应该陪着您同归仙境。将来有一天,我等在瑶池宴上相逢,岂不是人间的一段故事?"吕用之信誓旦旦。在延和阁上,人们经常见到高骈身穿道服,骑于木鹤之上,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似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登临方士们许诺的那个极乐天国。
然而高骈终究不是仙风道骨,凡夫俗子之躯让他一再怀疑。但这里终究是阴柔的扬州,而非雄健的边塞,它收藏不了,也保存不住雄心和野心。倘若囊中金尽、酒阑人散,风光化作过眼云烟,他甘愿在桌下捡一点残羹冷炙。

《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卷》局部,唐,梁令瓒绘,现藏于日本。
广陵梦断
在许多将领看来,这样荒唐的一个人,已经不具备留存的必要。形势日益危殆,曾视为左膀右臂的众将,或举兵自立、跋扈一方,或因不满方士当道而身首异处。庞大的藩镇日渐萎靡,进而迸裂为无数碎块。毕师铎等人虽常伴其侧,然而因身为黄巢旧将,也难免时刻心惊胆战。
谋叛的导火索,是吕用之的贪婪,其始末经过演绎,逐渐演化为荒诞不经的坊间故事,其中一个版本是这样的:毕师铎的小妾姿容甚美,吕用之试图一睹芳容未得准许,只能趁主人外出私会之。两个权倾一方的男人,据说由此彻底反目。
887年四月初二,毕师铎举兵,众骁将直扑扬州,士卒则因垂涎财富而纷起响应。城外杀声震天,高骈从炼丹房中惊起,《资治通鉴》记录了随后的场面:"城中骇乱,用之分兵守,自督战……骈登延和阁,闻嚣甚,左右告之故,大惊,召用之问状,徐曰:'师铎众思归,为门卫所轧,随已处置,不尔,烦玄女一符耳!'骈曰:'吾觉尔之诞多矣,善自为之!'"
或许是自感惭愧,高骈不想与毕师铎兵刃相击,无奈吕用之千方百计作梗。自此时,两人反目为仇。而悔悟又来得太迟,在危在旦夕的时刻,高骈身为孤家寡人只能听任摆布。延和阁下,宾主已然易位,面对大军的胁迫,他只能放弃实权,将毕师铎任命为行军司马、节度副使。但故事并没有就此终结。张守一、吕用之等"大师"依然健在,而毕师铎则发现陷入了困局之中,各路军阀在城外接二连三地混战,富庶繁华化为赤地千里,活人沦为众人争抢的食物。六神无主之下,毕师铎竟和高骈一样,沉溺于占卜不可自拔:新"大师"取代了旧"大师",并把更惨烈的杀戮,作为化解灾祸的手段。
"扬州灾,有大人死,可以厌。"
一名女巫振振有词。信以为真的士兵涌入高骈府中,将他痛打后曳至廷下。《新唐书》中记录道,他在最后时刻"仰首如有所伺"。或许在刀斧入颈的一刹那,他终于认识到了严酷的事实:对于吕用之,他只是钱袋,对于毕师铎,他不过是主子,所谓"道行"和"忠义",不过是甜蜜的谎言,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就会如敝履般断然弃之。
高骈的死如同一个诅咒,让闹剧的参演者在未来几个月无一幸免。诸葛殷在城破后被处决;吕用之与张守一被杨行密斩杀,满门族灭;毕师铎兵败慌忙出奔,被节度使孙儒所害,而故事的舞台扬州则陷入毁灭:胥吏小民、富商巨贾、才子佳人埋骨于残垣断壁之下,证明了死亡对所有生灵的完全平等。
今天的扬州并非晚唐的扬州,见证歌舞升平的旧城墙埋藏在新城之下,只有一段基址被挖掘出来。光彩照人的铭牌试图证明,这里的财富曾抵得上半个天下,但来往的游客不以为然,他们觉得那段历史太晦暗,只是不加理睬地从旁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