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看起来,这套制度并无出奇之处,但如果稍稍进入细部,结合出土的秦简,仅以县之下的乡官为例--分别为:亭长、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亭父、求盗、里宰、里监门、里正与伍老、田典、牛长--其职责精细,井然有序。而云梦出土秦简里的那部《为吏之道》,明确规定:吏有五善,一曰中信敬上;二曰精廉毋谤;三曰举事审当;四曰喜为善行;五曰恭敬多让。吏有五失……一曰不察所亲,不察所亲则怨数至;二曰不知所使,不知所使则以权衡求利;三曰兴事不当,兴事不当则民异指;四曰善言惰行,则士毋可比;五曰非上,身及于死。秦由百姓而至丞相,被严密有序地织进组织网络之中。而这种种细密的规定条文,即使以今天现实社会的组织方式来观察,也不能不感叹其复杂与缜密。
后世研究,多以静态名目来观察秦吏结构,回到春秋战国的争战现实,秦国的这套系统,战争之际,其所发挥的作用,《商君书·画策》的叙述十分精当: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强国之民,父遗其子,兄遗其弟,妻遗其夫,皆曰:"不得(敌首),无返!"
如此现实,得天下断非偶然。灭了六国,秦始皇到了要实现他先祖梦想时刻。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秦始皇为什么去"泰皇"而选"皇帝",林剑鸣先生的解释是,"有一种意见认为,秦始皇否定'泰皇'称号,乃是由于孟子有'民为贵,君为轻'的言论。(秦始皇)知道了博士会议所决议的'泰皇最贵'条文隐射'民为贵'的哲言,所以特斥不准。这种解释同加强君权的解释是一致的。不过,说博士隐射'民为贵'的哲言,未免有点牵强,从当时博士在朝廷上所居的地位来看,他们恐不会有这种胆量"。林剑鸣认同的是日本秦汉史学者好并隆司的说法--"秦国居于西方以游牧为主,这种经济形态是产生君权神授观念的土壤"。
"振六世之余烈"的秦始皇,总成其先辈所开始的地方(郡县)与中央(朝廷)结构,并在其上建立了国家元首(皇帝),一统天下的国家制度,终于完成。为秦始皇寻仙药未果,并导致"坑儒"事件发生的侯生与卢生,议论秦始皇及其制度关键,为后人留下了对秦国家方式最为经典的观察:"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
之所以能"皆决于上",那套地方/中央/元首制度,至今仍值得细察--2000多年后,放开眼界与视界,从另一个方向来观察秦与秦制,美国汉学家顾立雅(H.G.Creel)的评论是,"还是早在基督教时代开始之时,中华帝国就已经显示了诸多与20世纪的超级国家的类似之处了","在由中央集权的官僚政府加以管理之上,中国远远超过了罗马帝国,并且超过了近代以前所有可比的国家"。因此价值,谭嗣同感叹,"两千年之政秦政也"。
与"两千年秦政"并行的事实是,中国文人思考的核心命题之一:为什么是秦与秦始皇?梁启超视野相对开阔地投向了那个被命名为春秋战国的时代,"天下之趋统一,势也。不统于秦,亦统于他国。而统一之愈分争,则明甚也。天将假手于秦以开汉以后之局,夫谁能御之。而秦与他国,又何择焉。……秦并六国,实古代千余年大势所趋,至是而始成熟"。
大势之下,秦之微观呢?或者从思想史的角度观察,另有新见。在那个被称为"百家争鸣"的时代,更近距离的记录来自《吕氏春秋》:"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已,孙膑贵势,王廖贵先,良贵后。"这之中,没有任何思想家产生于秦国,其结果,历史学家记录的是由魏入秦的商鞅。《秦史稿》描述:"商鞅到秦国后,第一次见孝公时,向孝公说以'帝道'。这是属于道家学派的一种政治学说。秦孝公对这一套不感兴趣,商鞅边讲,孝公边打瞌睡。第二次,商鞅向孝公说以'王道'。这是儒家学说。孝公仍不愿意听。商鞅第三次求见孝公,说以'霸道',这是法家的学说。这一回孝公听后对商鞅重视起来。"在"礼崩乐坏"的年代,诸子百家种种思考社会秩序重建的学说,在秦国,法家胜出了。
商鞅的那套思路既极端也简单,"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君主实行专制,"以赏禁,以刑劝,求过不求善,藉刑以去刑"。秦国的地理环境与成长背景,加之商鞅与秦孝公的结合,放在春秋战国的那个时代,阎步克的观察颇为生动,"周政'礼'传统的兴衰演变,本是个颇具连续性的过程;但是秦帝国因其特殊历史经历和社会性格,它的政治发展对此进程多少有点'插入'的意味"。所以,周之九鼎于秦仅止于权力象征而已。
与周王室仅凭九鼎宝器而存续数百年迥然有别,处戎狄之间的秦人"尚武、剽悍",研究者普遍的观察是,"秦国专制君权较早就发展出了相当之高的政治控制和社会动员能力","这为其政治体制的专制官僚制化,提供了优于六国的得天独厚的基础"--这是秦无视"礼制"而取"吏道"的社会条件。由于商鞅的到来及其变法,"(秦国)转而呈现出后来居上的强劲势头"。之后,《战国策·秦策五》一段记录十分精彩:
司空马说赵王曰:"……请为大王设秦、赵之战,而亲观其孰胜。赵孰与秦大?"曰:"不如。""民孰与之众?"曰:"不如。""金钱粟孰与之富?"曰:"不如。""国孰与之治?"曰:"不如。""相孰与之贤?"曰:"不如。""将孰与之武?"曰:"不如。""律令孰与之明?"曰:"不如。"司空马曰:"然则大王之国,百举而无及秦者,大王之国亡。"
所以,后人看这段历史,或许秦之胜出,势在必然。两千年而秦政,似乎也无意外。
同样,将那套地方/中央/元首依次织成的专制官僚体制,放在当时小农经济的背景之下,效率是其长,但其短,阎步克论述道,"小农经济的天然脆弱性,却使这个庞大的专制官僚机器必须在一个难以掌握的平衡点上运转,既要保证资源的敛取,又不能使剥削超过限度,否则千万小农的破产终将造成严重动乱。然后这一体制的结构,却使之难以由自身来矫正政策的偏差。文吏固然训练有素,他们却只具备执行功能,由严刑暴敛引起的动乱反馈至中央,新的指令仍是严刑暴敛,并在无异议的情况之下被再次贯彻……"看似悖论,两千年而秦政,而秦却仅二代--这是背景。
徐复观先生在他的《两汉思想史》里提供的结论是:"法家政治,是以臣民为人君的工具,以富强为人君的唯一目标,而以刑罚为达到上述两点的唯一手段的政治。这是经过长期精密构造出来的古典的极权政治。任何极权政治的初期,都有很高的行政效率;但违反人道精神,不能做立国的长治久安之计。秦所以能吞并六国,但又二世而亡,皆可于此求得解答。"
秦国的崛起、兴盛与二世而亡,太过戏剧性。继之而起的汉帝国,虽"汉承秦制",但阎步克的观察是,"关怀治道的人们,特别是儒生,一般是将秦作为一个反面样板来加以评论,这种态度,又推动着帝国体制与'秦政'颇为不同的方向演化"。在这样不断的损益过程中,秦政,两千年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