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得承认,这个话题有点僵硬;但它已经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很久。历史很多时候其实很有趣,可以穿越时空寻找知音,这就是历史规律的魅力。今天把它写出来是出于以下几个因素:其一,从立体史观大周期律看,两人处于非常类似的位置。其二,今年降水线北移之后,商鞅所活跃的黄河流域与俾斯麦活跃的中欧部分都遭遇了水灾,表示两人活跃的地缘区域有类似之处。
其三,就是两人的人生经历颇有相似之处,尤其是晚年失败的事儿。昨天我又读到一篇文章,讲到俾斯麦晚年的凄凉,又联想到商鞅晚年,于是今天决定讲讲这两个人,确切说是想通过这两个人来讲点历史规律。 01 惨淡结局 俾斯麦是德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政治家。所谓的政治家和政客是有严格区别的。
政客就是混政坛的,有很多种型号,投机取巧型有之,务实能干者有之,理想激进者有之。政治家的门槛则高得多:首先要具备政客的素质,需要投机时能投机,需要能干时要能干;既能讲理想又能顾大局,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关键时刻还要懂得牺牲自己。这种要求很高,所以自古以来能达到政治家标准的政客并不多。尤其是宰相那个位置上,因为要陪伴君王(伴君如伴虎),政治家更为稀缺。俾斯麦和商鞅都是处于宰相位置上的政治家,都牺牲了自己。在俾斯麦的操盘下,德国统一壮大之后,俾斯麦迎来生平最大的敌人。俾斯麦的一生有很多敌人,但最大的敌人一定是威廉二世。由于君臣理念冲突、权力争夺以及心理猜忌,年老的俾斯麦败给了威廉二世,被免职。
之后俾斯麦操盘德国时采取的联奥(奥匈帝国)、亲俄(沙俄帝国)、亲英(大英帝国),以及挑拨列强互相残杀的策略,全部被推翻。
威廉二世领着德国怼天怼地怼空气,终于把自己怼残了。晚年的俾斯麦眼睁睁地看着德国走向四面受敌的深渊却无能为力,最后郁郁而终。相比之下,商鞅晚年是另外一个情况。秦孝公对商鞅,那绝对没的说。论君臣关系,秦孝公和商鞅堪称千古楷模。如果没有秦孝公的鼎力支持,商鞅变法肯定没戏。
但是秦孝公死后,商鞅和新君之间的局面就和俾斯麦与威廉二世类似。所以面对新君,商鞅也很快丢了权力。当然商鞅和俾斯麦的晚年失势,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们有大局观,没有和新君殊死搏斗。如果他们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最后即便失败,那肯定也斗得血流成河。只不过那种情况下,不论秦国还是德国,都要遭到巨大的破坏,他们的毕生心血可能付之东流、历史地位也会大幅降低。作为政治家的他们,不忍、不想、不愿意接受那种局面,最终选择牺牲自己。新君面对商鞅或俾斯麦那种人,犹如头婚丈夫拿捏没有退路的二婚媳妇(注意定语,并不是所有二婚媳妇,是指没有退路的二婚媳妇),肆意妄为。
对比一下商鞅和俾斯麦的最终结局,也很有趣。俾斯麦郁郁而终,也算有个善终;商鞅直接丢了命,而且还遭受了残酷的车裂之刑。俾斯麦的外交政策被颠覆了,德国遭遇围殴;商鞅死后新法却保存下来,又经过几代君王努力之后,秦国统一天下,奠定了东方君主制的根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稍后会分析。这里先摆一摆二人的历史贡献。 02 先聊商鞅 我之前写过一篇叫《商君》的文字,被和谐了。我写过很多被和谐的文字,都搞不清为啥。除了商鞅之外,还有晋惠帝等,都被莫名其妙地和谐。这里从客观规律层面介绍下商鞅。
商鞅这个人其实争议很大。根据历史记载,他应该算卫国(周朝姬家封国中,存留最长的王国之一)首都帝丘人,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原人。从个人层面上讲,商鞅年轻时受著名法家人物李悝、吴起影响比较大,因为当时中原地区人才内卷严重,就跑到关中秦国谋前途,在那里遇到秦孝公,犹如烈火遇到干柴,成就一段历史传奇。如果仅从个人层面描述,传奇似乎太容易了。商鞅和秦孝公这对组合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他们在秦国。从国家层面看,两千多年前的秦国,原本被东方列国鄙视,内部有变法壮大的强烈诉求;核心地区位于关中平原,地缘上没有后顾之忧,搞变法受到的外部干扰较小。管仲在齐国搞变革、李悝在魏国搞变法、吴起在楚国搞变法、赵武灵王在赵国搞移风易俗,天时地利人和上都不及秦国。
所以秦国商鞅变法最为彻底,并赢得最后的胜利。当然仅仅从个人层面与国家层面解释商鞅变法,也难以让人信服。因为此后两千年历史,再也没有出现如商鞅那么成功的变法案例。不论是宋王安石变法、明张居正改革,还是清戊戌变法,都不如商鞅变法成功且彻底。
这就涉及到历史大周期运转这个层面。按照过往的平面史观,很难涉及到这个层次的讨论。但在立体史观中看,商鞅变法的特点非常显著。
在立体史观大周期律中,文明周期更迭高于体制、政权更迭(详情可参见民国梦和美国史中的论述)。每一次新的文明周期到来,都会促使一个文明体系走向世界前列。两千多年前的秦汉时代,恰好是农耕文明走向成熟的时期。也正是从那个时代开始,华夏文明进入了地球村的第一梯队。商鞅变法围绕“耕战体系”展开,那是一种最适合农耕文明成型与发展的系统。
也正是那套“耕战体系”,让以君权为核心的中央集权制有了最为坚实的基础。所以秦国综合实力飞速增长,并最终战胜东方六国,完成史无前例的大一统。这是商鞅变法的主要功劳。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商鞅变法还有另一面,就是驭民太狠。驭民和愚民有时候只有一线之隔。后来的历代统治阶层中,不乏热衷于愚民之群体。这就造成了精英阶层与凡夫阶层的撕裂,导致社会固化;最终错过工业文明初期的红利,造成近代落后挨打的局面。 03 再谈俾斯麦 德国历史很复杂也很简单。所谓复杂,要解释一个民族的诞生、成长、成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总是有说不尽的话题,总是有无尽的争论,无穷多的谜。
所谓简单,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德国历史大体可以简化为德意志第一帝国、第二帝国、第三帝国这样三个阶段。和民族大一统为基调的华夏文明史不同,欧洲的基督文明史以分裂为基调,尤其是罗马帝国,崩溃之后再也没有统一过。由于完成过大一统的罗马帝国在欧洲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后世的帝国总想和罗马帝国扯上关系。所以拜占庭帝国叫东罗马帝国(第二罗马帝国);所以沙俄帝国自称第三罗马帝国。所以欧洲腹地上的德意志第一帝国也跟风,又称神圣罗马帝国。严格意义上讲,神圣罗马帝国更像一个政治组合,一个松散的“邦联”。上千年的时间里,帝国内部上百个大小领主经常战争,政治生态很像东周。它的领土包括今天的德国、奥地利、捷克、匈牙利、塞尔维亚、黑山等地。用伏尔泰的话说,所谓圣神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1806年,拿破仑灭了所谓的第一帝国。但统治帝国八百年的哈布斯堡王室(欧洲最古老的王室之一)并没有灭亡,继续统治奥地利。半个世纪后,奥地利和匈牙利组成奥匈帝国。神圣罗马帝国灭亡之后8年,拿破仑统一欧洲的事业败于莫斯科的严冬,欧洲再一次陷入无休止的混战。原神圣罗马帝国之中一个名叫普鲁士的邦国崛起,并在拿破仑失败的第二年(1815年)组成德意志联邦。同样是1815年,普鲁士境内的一个小镇上诞生了一个男孩。47年之后,小男孩成为普鲁士首相,他就是鼎鼎大名的俾斯麦。他有一个响亮的称号,铁血首相,欧洲历史上罕见的狠角色,他的使命是完成德意志帝国的复兴。
1862年,刚刚走上首相位置的俾斯麦宣称:“当代的重大问题并非通过演说和多数派决议就能解决的,而是要用铁和血来解决。”德国崛起过程中经历了三次战争,都是在俾斯麦的操盘下完成的。第一战发生在1863年,俾斯麦策划普鲁士和丹麦的战争,并在1865年赢得胜利,德意志成为欧洲腹地一支强劲的力量。第二战发生在1866年,俾斯麦策划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战争,并赢得胜利,德意志赢得神圣罗马帝国疆域范围之内(也就是中欧)的主导权。正是那场战争之后,奥地利和匈牙利组成奥匈帝国(1867年)。第三战发生在1870年,俾斯麦领导下的德国赢得普法战争。
德国人巧妙地利用法国人的轻敌情绪,在色当会战中大获全胜,俘获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拿破仑三世,报了当年拿破仑一世毁灭神圣罗马帝国的一箭之仇。尽管德国的疆域不如神圣罗马帝国时代,但已经可以主导欧洲、压制法国,成为欧洲大陆的新霸主。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德国进入德意志第二帝国阶段,崛起。德国的崛起,震撼世界。东方的大清帝国和日本都在搞洋务运动,都在向大英帝国学习海军。但日本建设海军的同时,在陆军建设上效法德国。必须承认日本眼光很独到,严谨不下于德国人。随后日本陆军成为亚洲第一,并在日后的一系列战争中完胜中国军队。与此同时,伊藤博文在设计政治改革时同样效法德国,结果日本和德国一样走上了军国主义的不归路,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双双被摧毁。
面对崛起后的德国,俾斯麦反而谨慎起来,开始和奥匈帝国搞关系,并且忍住厌恶和沙俄友好,而且时不时向大英帝国抛媚眼。其实这些套路和当年的商鞅颇有些神似。是俾斯麦变柔和了么?当然不是,他清楚地意识到,沙俄、奥匈、大英和法国受不了德国称霸欧洲,会联手绞杀德国。
从地缘角度看,秦国比德国有一个优势。就是秦国没有后顾之忧,而德国背后有一个体格庞大的沙俄。俾斯麦看到沙俄的威胁,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和沙俄搞好关系。
正是俾斯麦的一系列操作,让快速崛起的德国避免了被围殴的局面。但是很遗憾,当时的德国很少有人如俾斯麦这般清醒,大部分德国人认为德国无所不能,在陆地上干掉法、俄,同时在海洋上重创大英。这些德国人汇聚在威廉二世的身边,赶走了俾斯麦。于是威廉二世带着他们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陆地上和法、俄决战,海洋上和大英死磕,最后把自己玩残了。
后来希特勒没有吸取教训,把同样的故事又来一遍。 04 谈点规律 那么俾斯麦为什么会被德国人抛弃?这点也很好理解。俾斯麦带领德国崛起时,就把德国搞成了一个军国主义体制。然后俾斯麦想要停下来韬光养晦稳固根基,但成为战争机器的德国已经停不下来。所以俾斯麦被抛弃了,并不冤。中国在近代遭遇列强欺辱,本质上是农耕文明遭遇工业文明的无奈。列强之所以在近代崛起,按照立体史观视角,本质上是吃到了工业文明的红利,正如中国在秦汉时代吃到农耕文明的红利一样。
发动世界大战的列强,不论是获胜的英、美、法一方,还是失败的德、日一方,如今都还是发达国家。原因就在于,按照立体史观大周期律,人家吃到了工业文明周期的红利,即便把自家砸一遍,重建速度也很快。这篇文字之所以把商鞅和俾斯麦放在一起写,也是因为俾斯麦是德国走向工业文明的关键性政治家,正如商鞅是中国走向农耕文明的关键政治家一样。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秦国能统一华夏文明圈,而德国没能统一基督文明圈?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有个海权思维的英国。秦国统一列国过程中,只有陆地上的对手。德国除了陆地上的对手之外,还有海洋上的对手英国。按照立体史观,农耕文明周期承载不了真正意义上海权思维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