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有它自身的逻辑。司马迁论述三代之变,说后一时代必是对前一时代的逻辑否定。那么,对于强亢的暴秦的否定,也必出于柔弱。项羽以至刚至强对秦之至刚至强,只能演变为血腥的火并。当项羽轻用其锋,百战百胜,在黄河以北与秦军主力浴血奋战时,张良却以他女人一般洁白纤弱的手,指点着刘邦,如流水一般,随物赋形,绕进关中。最后,灭秦主力的固然是项羽,而兵临咸阳,让子婴降帜道旁,奉玺请降的,却是刘邦。历史似乎非常强硬地向我们表达它的意志:哪怕仅仅是一个象征,也要让代表柔弱的刘邦来取代刚强的暴秦,而不是真正对秦进行毁灭性打击的项羽。同样,杀死秦皇的,不可能是荆轲的毒剑,也不可能是博浪沙力士的铁椎。要缚住苍龙,让关河重重深锁的"祖龙居"一旦瓦解,最后需要的,还是张良这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绵软的剃刀。
秦始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张良逞于一击的铁椎不但不能杀掉秦皇,反而差点使自己碰到了别人的刀锋上。这一次的失败,可能促成了他的成熟。就算他再不能忍,此时也得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着。而就在这时,他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和一个奇怪的老人: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圮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圮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苏轼认为这位圮上老人大约是秦世的隐君子,惋惜于张良有伊尹太公之谋,却出于荆轲聂政之计,才有余而识度不足,所以故意出来试探张良,折辱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当张良面对猝然相遇于草野之人的折辱,以仆妾之役奉之而能不怪,当然他也就"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了。
学礼的儒者张良变成了道家的张良。儒家的阳刚内核被赋于了道家的阴柔外形。精光开始内敛。血性依然,但已是一团和气,而不是杀气。
张良终于脱胎换骨了。
他在暗处成长,磨炼他的天才。这过程也是时机一步步成熟的过程。在耐心等待时机时,他沉稳地、不急不躁地铸他之宝剑:抿唇不语,不疾不徐。他所铸的宝剑,就是他自身的才具性情,就是他的那种从容、优游。深夜里熔炉中的火焰在闪烁,在不被人注意无人觉察的寂静僻远的山野,这铸剑之光先照亮了一些野花的茎和瓣。这些脆弱娇柔的生物为之颤栗不已,这些脆弱敏感的生物在天下之先感觉到了切透纤维的杀气-而此时的世界对此毫无觉察,即将被打碎的世界如暗夜中当道的瓷瓶,自以为深藏安然且自怜自爱-咸阳深宫中的秦皇及其股肱们,他们的梦中可曾出现过一个风度翩翩的柔弱书生的影子?
一个人,二十岁左右若无血性,将注定没有出息。而到了三十多岁以后仍只有血性而无深思熟虑审时度势的头脑,同样会没有出息。
张良已经在博浪沙证明了他的血性。
现在该是显示他头脑的时候了。
他不再是一个不计后果、只图逞一时之快的刺客,他现在是"王者师"。他习惯于在幕后,他曾经指使力士用铁椎掷击秦皇,现在他又借刘邦之力,来完成他的复仇大业。从这个意义上讲,刘邦和那个不知名的力士一样,都是他的傀儡,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最具耐心的刘邦和最有软功夫的张良走到了一起。这是天意捏合的一对最佳搭档。天意将要用这两个人来完成自己的意志。
二
《史记·项羽本纪》以"鸿门宴"为界,明显地分出前后两个不同的部分。鸿门宴是历史的转折点,也是项羽个人命运的转折点。此前的灭秦,乃是一场以暴易暴式的革命。复仇者项羽如狂飙突起,如冤鬼索债,挟裹着民间的冲天怨气,几乎是无坚不摧,无敌不克。项羽本人无以伦比的军事天才在太史公笔下展露得淋漓尽致。他指挥倜傥,游刃有余,如火如荼,指顾从容。扫灭有数百年基业的暴秦,二十多岁的项羽,简直如同风扫残云。他几乎是凭着一己的青春热血就淹没了暴秦。
但在鸿门宴后,项羽则处处捉襟见肘,时时被动挨打,他东奔西突,指南打北,看似叱咤风云,处处得手,实则声嘶力竭,心力交瘁。并不是前期的项羽冰雪聪明,后期的项羽愚蠢笨拙,而是他的对手变了!对付名誉扫地恶贯满盈的暴秦,项羽的军事天才绰绰有余;而对付一个貌似弱小实则生机勃勃的刘邦集团,他的政治才干就不敷支出了。张良,这把绵软的剃刀,在剃度了暴秦之后,并没有完成他的历史使命:还有一个同样至刚至强至暴至亢的对手,需要他来解决。是的,像项羽这样天下莫可与争锋的强梁,什么样的力量才能羁縻得住他?还是刘邦的耐心和张良的软功夫。
樊哙在鸿门宴上指责项羽是"亡秦之续",这个狗屠出身的家伙果真是一刀见血。从作风上看,项羽确实是秦的逻辑延续:一样的暴亢,一样的强梁,一样的迷信军事而轻视政治,迷信人力而藐视时势,迷信权力而轻视民心。于是,一样的,也需要张良这把绵软的剃刀来收拾,张良的复仇之刃合乎逻辑地指向了项羽。
《项羽本纪》中,项羽的第一次"大怒",就是在鸿门宴前听说刘邦已先入咸阳之后。并且接连两次"大怒"。此前,无论是杀殷通、诛宋义,还是巨鹿之战,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他都能保持心态。而在楚汉相争的过程中,他动辄大怒、大怒,简直是不胜其怒。显然,这是他心情烦躁的表现,是他力不从心的表现,是面对高智商的对手无可奈何的表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一个比自己有优势的对手。谁能说他一次次大怒,不也是对自己发怒呢?他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对手,这使得他的拔山之力无处施放。直至他急中生愚,竟提出要与刘邦单挑独斗,以决雌雄。刘邦显然已经感觉出,这个貌似强大的对手,已经失去耐心与信心了,已经面临心理崩溃的边缘了。阴险狡诈的刘邦笑着说-"吾宁斗智,不能斗力"。他凭什么与项羽斗智?凭的就是他身后的张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