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关键在于:宋高宗借用了岳飞的脑袋,用铁腕表明,在这个国家,究竟是皇帝指挥枪,还是枪指挥皇帝。这个原则问题,关系到生死存亡,与这个心腹之患相比,外敌的入侵无非是疥癣之疾。这并非宋高宗杯弓蛇影,此前所发生的"苗刘兵变",已经展示了枪杆子失控的可怕后果。而用最有威望的岳飞的脑袋为自己立威,"杀猴儆鸡",应该效果更为明显吧?至于岳飞,宋高宗或许认为,既然他如此忠君爱国,那么把脑袋借给朕当一回道具,大概也应该不会有怨言吧?当然,补偿还是要有的,不过可以搁置一下,留给下一代解决。这个道具,在下一代皇帝手上还可再用一次:通过给岳飞平反昭雪,以及镇压那些奉命办案的人,既让皇家可以摆脱诛杀忠臣的责任,也可以继续用那些奸臣的脑袋立威,同时更可以低成本吸纳一批与岳飞式壮怀激烈的忠臣,为自己效命。
后人无从得知宋高宗在杀岳飞这件事上究竟有哪些"顶层设计",考诸此后的历史,可以肯定的是,在南宋的150多年历史中,的确再也没有军人干政的事件。这背后,不能说风波亭的冤狱没有相当的震撼力--连岳飞这样的大忠臣、大能臣都敢杀、都舍得杀,其他将领们谁还愿意"被道具"呢?
最理解宋高宗的,当属他的后世同行、清代的康熙皇帝。康熙根本就不认为,在宋室南渡之后还有反攻北伐的实力:"备责(宋高宗)不能卧薪尝胆,以雪父兄母后之仇,则高宗何辞?若论李纲之忠言不听,岳飞之丹诚不用,设使谏行言听,则必胜金兵于朱仙,生还二帝于汴京,朕实不信也。"
在康熙看来,宋朝已经"根本不固,人心不一",能最终维持偏安的局面也算奇迹。的确,从掌舵人的角度看,宋高宗这位阳痿领袖,堪称身残志坚,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能将那艘千疮百孔、几近沉没的破船,裱糊裱糊,居然还获得了一个半世纪的国运,并且在"改开搞"(改革开放搞活)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就。
这其中,宋高宗坚定不移地奉行"崇文抑武"、防范军人的基本原则,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顶层设计
"崇文抑武"是大宋皇朝的国策。
通过"黄袍加身"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时,问道于赵普:"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长久计,其道何如?"据说靠着半部论语就能治国的赵普回答说:"此非他故,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己。"
自"杯酒释兵权"之后,宋朝就开始大力推行"崇文抑武"国策,文人的地位日益升高、军人的地位日益降低,文官的权力日益壮大、军官的权力日益萎缩。真正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燕,驱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远,献捷太庙,其荣不可及也。"(《儒林公议》)赵匡胤曾发誓要求后世子孙永不杀大臣,但这个"大臣"仅仅是指文臣,并不包括武将。终宋一代,的确是中国历朝对文人最为宽容、对文臣最为重用的。
在如此顶层设计的导向下,整个国家的价值判断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忍耻和戎为福,以息兵忘战为常"(《续编两朝纲目备要》)。比如,"澶渊之盟"中,为了得到和平,北宋同意"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进贡辽国,这种屈辱外交却被大宋精英们解读成了一举数得的好事:"国家纳契丹和好已来,河朔生灵方获安堵,虽每岁赠遗,较于用兵之费不及百分之一。"(《宋会要辑稿》)也难怪岳飞、韩侂胄等"鹰派"下场会如此之惨--尤其需要留意的是,在官方为岳飞平反并神化之前,民间对岳飞之事的反响也是十分冷漠。
靖康之难,宋室南渡,本是最需要亮剑的时候,而南宋的体制内精英们,在国防局势稍稍有点稳定后,就开始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军队中的鹰派当作最大的敌人--而非敌对的金国。
在文武之争的表象背后,其实就是一个关系到政权最核心价值的顶层设计:必须确保皇帝对枪的绝对领导,枪老些、弱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必须绝对服从。这样的顶层设计,其假想敌不在国境之外,而在卧榻之侧;其战略目标不是捍边,而是维稳,甚至不惜为此牺牲国防能力,"宁不攘外也要安内":即使割地,即使赔款,即使自称儿皇帝,这一亩三分地里,皇帝毕竟还是老子做,这就够了。
南宋偏安于杭州,除了北伐的各方面条件的确不成熟之外,关键就是这个顶层设计在起作用。这个在"国际"关系上只能韬光养晦的政权,却在经济层面的改革开放上,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成为当时世界上最有实力的海洋大国及最为富裕的国家。但是,这种蓬勃积累的财富,并没有转化为一个国家、民族的"肌肉",仅仅是肥膘,更为强烈地诱惑着一批又一批的觊觎者,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作为人生的成功标志。
终南宋一朝,最安全保险的"讲政治",就是"不讲政治"--只把发展经济当作最大政治,以拜金为核心的物质文明,和睁眼说瞎话的"道学"精神文明,出现了双丰收的局面。王奕所谓"百年内,苟而已,纵然成败由天理","把笙歌、恋定西湖水",这成为最有人气的"大宋梦"。于是,辛弃疾只好"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这不仅仅是在感叹时光无情,更是感叹"偏安"国策对人才的消磨,最后也只能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浩叹。
短短一个半世纪,从岳飞的"怒发冲冠"开始,经辛弃疾的"可怜白发生",最后到文天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不仅是一个政权的悲歌,也是一个民族的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