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军事法庭上,有一位举足轻重的审判对象。他是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上军事法庭的级别最高的长官。从被捕到被审判,有关他的一切都备受关注。
这个军官就是原50军150师448团的副参谋长付培德。
50军150师的448团,这实在不是一个多么光彩的番号,因为它是越战中,主动投降的一支部队。这次审判,便是审判付培德作战不力,率部投降的事情。
审判途中,付培德认真地做了陈述,陈述内容都由书记员记录下来了,这将成为一份宝贵的资料。
毕竟,关于448团被俘前的那场战斗,很多人都不了解细节。从付培德的陈述中,我们或许能窥见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448团又是在怎样的困境下,做出了投降的选择……
一团乱麻的回撤作战
付培德,1961年9月入伍,1979年以团副参谋长的身份,跟着50军150师入越作战。需要注意的是,50军并不是主力队伍,一直承担的是预备队的任务。但即便如此,50军的表现依旧很亮眼。
血战谅山,单挑王牌越军,50军在越战战场上的表现,丝毫不输抗美援朝时期,一如既往的靠谱。
然而,50军打仗过程中没有出现大岔子,在撤退的时候却马失前蹄,遭遇了极其耻辱的一战。
问题就出在付培德所在的150师448团身上。
150师是一支很年轻的部队,1964年才编入50军。队伍里大部分士兵都是新兵蛋子,军官也是火线提拔,无论是资历还是战斗经验都不高,整个师从上到下,都缺乏实战的磨练和考验。这是大前提。
考虑到150师过于年轻,没有实战经验,所以部队没有把太复杂的任务交给他们。入越作战后,150师就跟着41军,做一些类似于清剿残敌、收缴敌仓库物资的简单任务。
150师对此颇有微词。他们上战场是为了和敌人决一死战的,但从现状来看,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正面输出的机会。从军官到士兵都憋着一股气,想要痛痛快快地和敌人正面战一场,奈何上级不肯。
几番争取之后,150师终于得到了宝贵的作战任务:掩护友军回国。
150师摩拳擦掌,准备全力以赴打几场漂亮仗。因憋了太久,他们确实也出色地完成了作战任务,准备光荣回国,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本来,150师的回国方案是走大路回国,但50军驻师工作组却坚持走小路,搂草打兔子,扩大战果。
最后,150师妥协,只好放弃大路,走敌情不明,地形不熟悉的小路。
越军得到消息,觉得是天降战绩。他们迅速集结周边所有部队,埋伏在448团的必经小路上,决定来一个“守株待兔”。
3月11日,150师派出先遣团——448团率先进入战区。因缺乏经验,448团的警戒部队并未发现埋伏在山林中的越军。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的团前指及几个直属连已经陷入了越军的包围圈中,两方开始混战。
付培德在军事法庭上的陈述,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时,448团2营和团主力被突然出现的敌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压在山谷里动弹不得,处境非常不妙。
团指联系师部请求增援,却被50军驻师工作组拒绝了。无奈,师部只好派付培德带着一连和八连去营救。
漆黑的夜色里,付培德带着一连和八连在密林里前行。
为了不暴露行踪,团指命令部队夜间行军时不能使用任何行动标志,不同的队伍之间也没有做任何信号标记。所以,付培德对手底下有几支队伍归建完全摸不清。哪些人是哪支队伍的,他更是两眼一抹黑。
在对部队情况完全抓瞎的情况下,付培德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2营所在的山谷附近。按照计划,他要先攻占左侧的大山,给2营分担压力,再带着8连去朗庄。
付培德命令1连从正面攻击,呈攻击队形,向大山摸索前进,重机枪做好掩护准备。
看着1连上山后,付培德继续带着8连朝朗庄方向前进。走到半路,前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8连卫生员罗国政气喘吁吁地穿过前面的队伍,跑到付培德和八连连长面前,说了一个令人如坠冰窟的坏消息:副指导员牺牲了,需要派人去抬。
此时的付培德,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当他们前进到一个山垭口时,和埋伏在这里的越军狭路相逢了。
8连的副连长王立新带着1排冲了上去,硬生生地冲过了敌人的火力封锁。其他队伍也跟在1排后面向前冲锋,但却被敌军强大的火力打了回来。就这样,8连1排和大部队走散了,8连2排也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祸不单行。当付培德焦头烂额地重整乱成一团的队伍时,通讯员又收到了1连的步话机呼叫,说1连连长李和平和他们走散了。
付培德这下是真的有了骂娘的冲动。他平复心绪,回复1连的通讯员,尽快找到1连连长,找到了向他报告,他们会尽快向1连靠拢。
这通呼叫之后,付培德就彻底和1连失去了联系。
现在的情况是,8连2排和8连1排不知去向,1连也失联了,留在付培德身边的都是一些没有经验的新兵,混战过后折损大半,只剩下三十多个人,简直就是天崩开局。
往前走吧,前面还不知道埋伏了多少敌军,一个不慎就是全军覆没。往后退吧,那就无法完成团指的任务了。怎么办?
付培德没有思考多久,就选择了往前走,完成任务。他对幸存的干部们说:“现在部队已经被打散了,所以大家一定要听从指挥,团结战斗,战胜一切困难!坚决完成任务!”
说完,付培德又恢复了信心:“现在团指已经顺利通过了敌人的封锁,我们必须强行通过。”
然而,其他人却没有付培德这么自信。
陈鹏参谋长恹恹地说:“团里肯定不会再派部队过来接应了”。
付培德问:“你怎么知道?”
陈鹏回答:“肯定过不来了,我们现在只能先就近上山,再设法从另一侧下山绕过去。”
指导员李铁桥也同意陈鹏的意见:“天快亮了,过是肯定过不去了,我们只有上山。”
不等付培德作出反应,八连连长就坚定地说道:“我掩护大家上山。”
少数服从多数,付培德即便想前进,也明白此时确实没有前进的条件,只好带着三十多个人,往山上爬。
经过一场混战,大家都疲惫不已,硬撑着爬山,从天黑一直爬到天亮。
爬到半山腰时,为了不暴露目标,被敌人集火,付培德下令原地休整,就地隐蔽。趁休息的功夫,付培德让战士们不间断地向周围搜寻失散的部队,与此同时,通讯员也尝试联系团指挥部,希望得到下一步行动指令。
然而,由于越军电台频繁出现造成的信号干扰,联络工作很不顺利。直到上午十点,部队才收到了团里的信号。
付培德立刻向团指汇报了他们现在的情况,包括1连、八连2排、八连1排和他们失散的事情。
因队伍人数所剩不多,又经历了自3月6日起,连续五六天的部队开进和连续战斗,战士们已经疲惫不堪,队伍的战斗力几近于无。付培德请示团指,是否可以夜间行动。
团指同意付培德夜间行动,让他带着部队,于十四日赶到脊惆。
付培德认为这个任务很困难,询问团指他的右翼有没有友军,如果有,可以向友军靠拢。但是,团里没有回复。此后,付培德就和团指失去了联络。
没办法,付培德只好硬着头皮更改行动路线。他叫来了参谋长陈鹏,让他抓紧时间熟悉地形和沿途的路线,到时候负责带路。顺便把这事儿告知给八连的连长,让连长做好夜间行军的准备。
结果,八连连长说,敌人在山下做了层层布防,他们根本下不去,下山就和送死没区别。无奈,付培德只好带着战士们继续爬山,爬到山顶后再从另一个方向下山。
整整一天,失散的部队都没有音讯传来。天刚擦黑,在半山腰的队伍又开始往山顶爬。
战斗失利、体力透支、和友军走散、联系不上团指……种种挫折之下,大家的士气都不是很高,爬山的速度也很慢。一行人爬到半夜十二点,都没有爬到山顶。
付培德一边爬,一边给战士们加油鼓气,让大家抓紧时间加速往前爬。等付培德爬到山顶时,发现有很多人都不动了,直接在原地坐着睡觉。负责带路的陈鹏也睡过去了,死活不肯下山。
付培德把陈鹏批评了一顿,然后对八连连长说:“我先下,叫大家跟上。”
于是,付培德开始摸黑下山。他不放心,边下边问,后面的人跟上没有。
一开始,还会传来稀稀拉拉的回应,说跟上了,跟上了。但到了后来,回答的人越来越少。跟在付培德身后的只有八连连长,更多的人被落在了后面。
付培德一口气下到了半山腰。八连连长找了一块草地,一屁股坐下,对付培德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等他们吧。”
只不过,他们左等右等,最后只等来了三个人,就连付培德的警卫员,都还在后面没有跟上来。
连长说:“不等他们了,我们走。”
付培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行,这么多人都还没下来,不能扔下他们,向他们发信号联络。”
幸好,通讯员就是及时赶到的那三个人之一。但是,不等通讯员联络后面的人,三炮连战士刘晓彪就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说敌人包围了这座山。
付培德顺着刘晓彪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了火光之下,影影绰绰的人影。
继续下山?可他们只有五个人,大部队还在后面。原路返回?山下同样是敌军,而且敌军早晚会搜山。
就这样,付培德再次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绝境……
绝境之下的妥协
3月14日晚,付培德决定实施突围。
因等后面的人会合,部队失去了前进的机会,只能在山上背水一战。胜利,则逃出生天。失败,则壮烈殉国。
按照付培德的计划,部队分为两个组,分别由八连连长和四排排长带领。然而,敌人知道他们在山上,用强大的火力封锁了山口,根本无法突围。
激烈的战斗中,有不少战士牺牲,电台被打坏,报务员也以身许国了。
此后几次突围一次比一次困难,且都以失败告终。
坚持到18日,山上的队伍人员大减,全员断水断粮,已经丧失战斗力,只能被迫躲在山上,等待救援。
可是,在联系不上团指的情况下,他们又能在缺水缺粮,四面楚歌的绝境下坚持多久呢?
为了避免全军覆没,也为了活着走出去,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上级,八连连长和付培德商量过后,派出尚有余力的四排排长,让他带两名战士下山,为最后的突围创造条件。
本来,付培德和指导员李铁桥选的是参谋长陈鹏,但陈鹏说什么也不肯去。所以后来就让四排排长莫开富去了。
莫开富这次下山有两个任务,一是摸清敌情,二是想办法弄一些水上山。如果被敌人发现了,要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至少要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国。若是不幸被敌人抓住,不准投降,也不准暴露山上的情况。
莫开富表示一定完成任务,就带着两名战士下山了。三人走后不久,山下的敌人就朝山上喊话,让山上的解放军赶快下去。
付培德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暴露了。既然这样,不如把敌人引上山来,拼死一搏。这样的话,莫开富他们也能顺利脱身。
想到这里,付培德安排一名战士回答越军:“我们不下山,你们上来!”
越军也不是傻子,既没有回话,也没有上山。
付培德和战士们始终保持警惕,随时准备和越军决一死战。
19日上午,山下的越军开始对着山头狂轰滥炸,显然是想把山上的解放军都炸死。密集的炮火之下,不少战士受伤牺牲,队伍又被打散。
这时候,陈鹏开始向敌人喊话:“不要打了,我们下来!”说完,就带着幸存的战士们走下了山。
八连连长凑到付培德身边,说:“他们已经下山了,我们也下去吧!”
付培德想都没想就回答:“我不下,我就死在这里。”
说完,付培德又有些后悔。
幸存的战士都下山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结局可能就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倒不如跟着他们一起下去,说不定还可以再尝试抗争一下,就算抗争不了,有他看着,战士们也不敢随意投降叛变。
就这样,八连连长和付培德都下了山,落入敌手。
付培德被绳子捆着,押到了一个小房间里,和其他人分开关押。
后来,付培德才知道这里是敌军的临时战俘集中营,关在这里的还有上百人。付培德傻眼了:这么多人都被抓了吗?
付培德心急如焚,开始想方设法地了解情况。他一边在有限的条件里开展党的政治工作,鼓励大家团结对外,坚守党和军队的秘密,一边暗中策划越狱行动。但不管是做政治工作还是越狱,都没有成功。
敌人发现了付培德的打算,把他从战俘集中营押到了监狱里。从这之后,付培德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每天都被敌人毒打,威逼利诱,受尽折磨。
付培德牢牢守住底线,即便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都不肯吐出任何机密信息。
后来,战争结束,中越两国交换战俘。在战俘交换的现场,付培德见到了和他失联已久的一连连长、指导员和副指导员。几人对视之间,只留尴尬的默然。
付培德回国后,就被押上了军事法庭。他辩解称,自己没有率部投降,下山只是形势所逼迫于无奈,没有任何动机和目的。
可是,被逼也好,主动也罢,付培德的队伍投降是客观事实,他这个副参谋长怎么着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到最后,付培德还是被判了刑。
服刑期满后,付培德低调地过着日子。在越南的那段经历,终究是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这种伤害,将伴随着他的一生。